在桐油色席子上做梦

在桐油色席子上做梦 席子光滑得像他的肌肤，桐油色的暗淡色调仿佛来自一场梦境。
席子编织的线条，来自芦苇，引导他看到某个夏天。他在村庄一条荷塘边，那些迎风飘动的芦苇，像一个特定时间的标记。芦苇的样子，始终在他想起那段逝去的岁月时，迎风飘摇，覆盖他的身体。
这让他陷入年轻的知觉里。身体在饥饿中，变得疼痛的孩子，躺在光洁的席子上。芦苇的影像，重新编织了那段岁月。那个遭受创伤的孩子，为心中失落的愿望，常跑到芦苇边，发呆地看着幽深的水，发绿的刀子形状的芦苇叶，刺痛他混沌的内心。
现在，他裸身躺着，那极容易产生想象的一种状态。他想到，他的存在就像一则寓言。
席子上的空间是静谧的，仿佛一些细小生物在生长，柔软而细致，使他获得一种新生感。他从没得到过这种温柔的抚慰。现在想想，那芦苇荷塘里，一条鱼在水里欢快游动，大概也如此吧。周围是清洁的，像被水清洗过。空气从南窗进来，自北窗出去。风在夏天，以清爽获得他的好感。
那个荷塘消失很久了，变成一片土地。土地生长出一丛丛草，荷塘变成一个黑暗中的秘密。除了记忆，没有什么能知道那片荷塘的存在。荷塘的北边，在一个夜晚，一个老年女人投入水中，她被河水收留，去了天国。那个女人的脸，定格在永远不变的一张布满皱纹的面容里，看上去纯净、安详，而另一面是死亡的幽暗。在那么多年里，他的记忆穿过时空找到她，也找到那个少年的自己。
他常常潜于荷塘，从这岸游到那岸。穿过杂草丛生水底，那些鱼，是梦中遇到的成群结队的生灵，它们毫不顾忌冲撞他的身体。对于这些潜伏水中的鱼而言，他是外来世界的闯入者。他以为一生住在水里的鱼，清楚河水里的一切状况，它们晶亮的眼睛可以清楚看到他，但是它们并不惧怕他这个庞然大物。他感觉到身边的鱼越聚越多，结成浩荡的队伍，朝他围拢过来，他突然害怕起来，快速逃离那儿。
从此之后，他不再潜入水底，每次渡过荷塘，就要飘游着到对岸去。
夏天来临时，他在岸边逡巡。清亮的水，有一种感召他的魔力，身体和头脑同时产生入水的冲动。他慢慢往水里走，裸露的脚丫触及到水，有一种触电的感觉。对此，他一直迷惑，身体仿佛一截枯干树身，太缺乏水的润泽。身体的饥渴，让所有的细胞张开一张张小嘴，要把这满荷塘的水，引入他的体内。
如此，在一种神秘力量的驱使下，一步步走到河水里，温润的水迅速包围他的肌肤，水像一群失散的孩子，贴紧他，拥抱他，抚慰他。他空荡荡的身体，被水的幽柔缓缓地填满。“我终于回到了你的怀抱，像一个孩子依偎在母亲身体里……”
天气变凉之后，他下河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荷塘里的水日渐冰冷，不能接纳他的身体了。他一个人坐在河边，芦苇红缨子，从枝头飞起，一缕缕，一朵朵，四处飘落。那样的下午，日光消失得很快，一愣神，就看到空间暗淡下来了。昏暗之中，唧唧的声音，浮出来，连成一片，仿佛无数的虫子在这个时候，约定好了集合一起，共同发出它们的声音。但他什么都看不见，它们仿佛来自天空，又好像来自水底。无数尖细、悠长的音符，汇入同一股声音的洪流，它们就像一个庞然大物了。他忽然想到野鬼在夜晚出没的传言，就有点胆怯，仓皇起身，逃离开荷塘的岸边。
多年之后，他到了外地，他发现不同阶段，他都做同样的梦。他总是在一个水面上飘游，他所走过的路，在梦里都变成了水的线路。所有的树木、楼房、庄稼，全都在水上面。在他心中，始终有一条河的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梦的场景不断变化，那里多了不同的内容。
在桐油色席子睡醒的那个下午，他呆呆看着四周，意识重复这梦里的一切：他被一个人追赶。他跑到岸边，纵身入水。他奋力游动，划过长长水线。水是起伏的，湍急的，他用尽全身力气保持着平衡，避免被掀入水底。他终于爬到岸上。身体恢复气力，他从潮湿地面上坐起来。
水草的气息，鱼腥的，还有植物的香气，那是花朵的。他手臂、腿上粘着水草的水珠。他吮吸各种味道，抬脸平视着游过来的水面，无数波纹像绸缎上绣着的花朵。水绣出来的花，和他地上长出来的花自然是不同的。他还是有些诧异，从对岸到这儿，有着那么遥远的距离。
这是一个奇迹。他想。
他身上披着阳光。那个把他追赶到河里的人，不见踪影。眼前，多么安静呀。左右两边是常见的柳树和杨树，根部围绕生长着大片狗尾巴草，毛绒绒的头颅在轻轻飘摇。那种舒缓、轻微的动作，安抚了他，给他带来复苏的生机。植物的颜色深深浅浅，仿佛一抹巧夺天工的画，内里声色交织，把沉默的话语，以安然的愉悦传达到他知觉里。
他抚摸到泥土，这大地的胎衣，他在它的包裹之中。他看到地上的小虫子、蚂蚁，蚂蚱，以及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小生灵，它们在他身边的这个王国里。他从它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他最后的归宿。
在它们的远端，他将遇到最后的死亡，从生到死的过程，一个缓慢的自杀事件，属于每一个人。那个追赶他的人，惊扰了他，也抛弃了他。这些都不足以，成为一种劫数。在那个岸边，他逡巡了许久，身体吸入大量太阳光，嗅觉融入太多植物的气息，而在树林中间，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向岸的顶端。那就是他脚步的去处，是最初的，也是最后的。那上面的草，更加的鲜艳，它们带着他记忆中的影像，渗透着过去的气息。它们从过去的裂痕中，透漏着人世的信息。在整条虚幻的路上，闪耀着从他内心发出的光芒，他感觉到，血在那里流淌，目光濡染了植物的色彩，他的每一个细胞被河水浸润过……
他走向它们的本身，就是在抵抗过去，从身体里逃走的水，它们促使他，把光放大，变成一种融入大地的汁液，他已经在它们的脉管里，带着火焰的热力和光，在流动。
当他在文字中描述这一切，他已经获得了河水与大地，联手的拯救。像一滴水，在太阳里，进行了一种透明的飞翔。
2018年6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