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活着

　　我常常想他为什么活着。 　　我说的“常常”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想，是指每当我看到他独自坐着发呆的时候。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应该耳顺的年龄，之前却经常与别人吵架，至少车间的每个人都跟他吵过。车间的管理者也怕他，他总是管些不该管的事。 　　我不太清楚他为什么总喜欢跟别人吵架，自从他到了我的部门，与车间工人吵架的事少了，可是跟我这里的人相处又不和谐，于是慢慢的不再多话。那一次吵架之后甚至不再张口了，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那里发呆。 　　那是上个月吧，出车的时候他负责计数。也许是自己老糊涂了，计错了，回头责怪出车的司机。司机是个年轻人，脾气犟了些，两人吵了起来。这也没什么，最后，他骂了一句难听的，司机当然不干。幸好有人拉着，不然就打起来了。 　　他是老板的亲戚，基本不识字，除了自己的名字，好像也不会写什么字。眼睛又不好，体力虽说不错，可是懒得很，不愿意动，装车卸车这样的体力活，只要老板不在，他能不干就不干，但还要学着老板样子在一边看着。遇到老板进厂查看的时候，他反应极迅速，忙得四脚朝天。别人看了也暗笑，想想，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吧。 　　可是老板很信任他，他也经常在老板面前用家乡话说这个、说那个，往往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说得眉飞色舞。按辈分，老板应该叫他姨夫的，他是老板娘的亲姨夫。可是老板并没有这样叫过，只与我们一样叫他“闫叔”。 　　开始时他是门卫，整个工厂的进进出出都在他眼皮子底子。也许是年轻时受过什么刺激吧，他把每个工人都当成贼，也应了老板那句话：“人之初，性本恶。”看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话也有道理。换了新厂区后，他不再做门卫，他闷闷不乐过，见人也说不当门卫真是轻松多了之类的话，语气却透着一股子酸。新厂区里有好几家工厂，有统一的门卫。他经常在下班后到门卫那里闲坐，看进进出来来的人，不管认识不认识，都能笑着打声招呼。他总想给人留下好印象，只是表演拙劣。 　　那次吵架之后是清明节，按当地习俗，他回老家过清明。老板载着他一路回去，可能家里人或老板他们私下说了什么，他回来后便不再说话，也不在车间四处游走查看了。其实他什么都不懂，看了也是白看，做样子罢了，工人们私下里都讨厌他。 　　于是便常常看到他独自坐在窗前发呆，似乎从那之后，他也不在中午喝酒了。晚上喝不喝，不太清楚，应该是不再喝了。 　　他虽然瘦，但很能吃，不忌口，有什么吃什么，在食堂选菜也是尽量带肉的。年后，儿子给带了一箱劲酒，有事没事他要喝一小瓶，之后便是涨红的脸、走路略晃的身体。 　　他也不再以老板自居了，似乎真正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普通的工人。我知道那不是真的，他不会有那样的想法。他只是更加看不起我们这些外来的打工者了。 　　因为他那双眼睛，那双贼眉鼠目的眼睛。 　　他发呆，只是有人告诉他这样做更好，免得与别人发生摩擦，可是那双眼睛一直盯着门，每个人上下班、每个货出入都必经的大铁门。 　　虽然不做门卫好几年，他还是“做着”门卫的事。各个车间都有自己的管理者，上下班都要自己开门锁门。他却每天都看着这些门是否锁好，一刻都不放过，要到下班的时候他就盯着，甚至经常主动去锁门，不管里面还有没有人。有人曾提议把钥匙给他，由他保管并开门锁门，他又不肯接，说那不是他的事。老板也同意他的说法，可是他又要去管那些门。 　　但他仍然负责出车时的计数工作。 　　这是一项几乎需要全部物流知识的工作，而他只是个没有任何文化知识的老农民。我们配合着他把那份工作做到最好，他只剩下在每张订单上认真地写上自己的名字。可是他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也根本看不懂任何订单，他就是喜欢签字，签上自己名字。有人暗说，倘若我们丢了良心、捣鬼把货卖了，他还要主动代你签字哩。说的人觉得好笑，听的人更觉得好笑。 　　可是一旦发生了什么事，要分到责任的时候，他只会两手一摊，“我怎么知道”。这是他的标准动作，每个人都学会了。有时大家私下开玩笑，也学着他的样子两手一摊，“我怎么知道”。网上流行摊手表情的时候，他之前就表演好几年了。 　　有时候我在想，他并不是一个人。这世上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他还每天鲜活地活着，是因为每一天的太阳还能升起来落下去。他活着，是因为他还知道冷了添衣饿了吃饭，至于人为什么活着这个话题或者什么是人这样的问题，他是连想的机会也没有的。 　　他很可怜吗？不可怜。我觉得不可怜。因为他永远没有机会想到这类问题。相反的，我们想到这类问题的人倒是该被可怜，因为这类问题，多数情况下想了也是白想，我们无力解决的事太多，可是，很多无力解决的麻烦事却在脑海里转圈，扰了我们好一阵。 　　我们应该想“人为什么活着”吗，从另一个角度看是应该想。但这个问题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季羡林曾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人生一无意义，二无价值。” 　　和他相比，我只是多读了几本书，多看了几眼外面的世界，还有什么呢？没什么了吧！放下这些，我们都是两条腿的动物，只知道吃的更好住的更舒服。还有一个更可怕的，是我看到了死亡，而他却活得更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