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事情(上)
2021-12-23叙事散文辛贵强
1、南太行山中,爷爷演绎天地人合一图。 天空之下,大地之上。南太行西麓如海涛汹涌般的崇山峻岭,在来自远古若隐若现的神秘回声里,进行着一场邈远而宏大的叙事。 茫茫山地中一个小山包的向阳坡面,有一块在废弃石窝里开出的荒地。一个八旬开外、须发……
1、南太行山中,爷爷演绎天地人合一图。 天空之下,大地之上。南太行西麓如海涛汹涌般的崇山峻岭,在来自远古若隐若现的神秘回声里,进行着一场邈远而宏大的叙事。 茫茫山地中一个小山包的向阳坡面,有一块在废弃石窝里开出的荒地。一个八旬开外、须发皆白的老人正爬跪于地面,艰难挪移着捡拾泥土里混杂的碎石块。 地块很小,小到只有半分左右。可开出这块地,已耗费了老人好长时间。石堰,用小个头石头一点点拼垒起来;土壤,是靠收拢山表稀薄的土和石缝中的土一点点聚集而来。向岁月支付精血与钙质的成本,使老人腰弯背驼,两腿弓曲,很难以正常的站立姿势劳作。他只能匍匐于地,靠膝盖和手臂的支撑,向前爬挪着捡拾那些鱼目混珠的碎小石块。老眼昏花,使他不能准确辨认出石块与土坷垃,他只得把眼睛长在手上,将视觉变成触觉,用手指的感知区别出它们:能捏碎或掉土渣的,是土坷垃,留下;坚硬或圆滑捏不碎的,是石头,扔掉。老人身上褪色发白的粗布褐衣,与土地的颜色相差无几。或许,他正试图把自己变成泥土,融入到土地里去,从身体上长出庄稼来。他面朝大地背负青天的跪爬姿势,酷似藏区的一个虔诚的朝圣者,在给天地行长跪式祭祀大礼。在一步一叩首的爬挪中,似能听见他一遍遍向天地和诸神祈求:我用气力与汗水向你们换取点糊口的粮食和菜毛毛,中不? 这个虽老犹作,在土地上长跪不起的老者,是我的爷爷。 我爷爷在“老向阳”山坡废弃石窝开荒的这个细节,我不止一次写过,可我仍然觉得有必要写。在此之前,我想到的仅是爷爷与土地、庄稼、粮食的生命纠集。现在忽然明白,爷爷给我演绎了一副题旨宏阔的大图,画面构成与图旨所指是——天地人合一。
2、老神仙“撮地造山”,谛定“三山陆水一分田”。 我出生时,爷爷年已六十七岁,脱离大集体劳动。可他并没赋闲在家,每到春暖花开,就会到山坡去开小块荒地,打理已开好的地,或者刨药材,给驴割草等,从起初的健步行走,到拄起了拐棍,再到风烛残年的步履蹒跚,颤颤巍巍。 我上小学时,每逢放假便跟着爷爷上山去。这时的我,像一条浑身长满触角的毛毛虫,到处爬动着探知世界的奥秘,一有机会便缠着爷爷讲故事。爷爷一生横跨了晚清、民国、新中国成立的几大历史阶段,本身就是一部丰富的历史书典。我作为他最疼爱的长孙,他也恨不得把他全部的人生经验传授给我。 抵达山顶的眼界开阔处,扛着镢头、铁钯的爷爷停住脚,下颏向前方一努说,你看,咱们生活的这个世间,多像一座大房子,天在上,地在下,天圆地方,人在中央。在我天上一眼地上一眼茫然打量之时,爷爷又说,咱们这个世界,是“三山陆水一分田”,能种田打粮的土地,十占其一,少得要命。 我的视线扫向周围的山体。眼中的崇山峻岭,如海浪汹涌澎湃,一艘巨轮急驶而过,犁出一道水向两边翻卷的大沟,突然凝固,形成一道南北贯通的大壑。大壑两侧的重重峰岭,都是石头堆砌而成。可大壑的底部和山坳里,却是土质的。看得出,大壑底部最初是狭长的平原,可在千年万代的洪水冲刷下,切割出一道深深的土峡谷。我的村庄因此形成上、中、下三个层次的土地。最上的一层,是一层层叠摞在山坡上的梯田;第二个层次,是土峡谷两边顶端的土坪地;第三个层次,是土峡谷底部的季节河两侧的河滩地。这些土地的面积加起来,远不达山岭沟壑的十分之一,我想一定是被平原挤占了份额。 地球上洋洋洒洒的众多山脉山系是怎么形成的?我启蒙老师的爷爷没有听过地质学家的专业课,而且压根就不知道他们的存在。爷爷对我讲的“神仙造山”的故事,是他从他的爷爷那里听来。因为特别新奇,吊诡,深深震撼了我,遂烙在我心头。可惜的是,我爷爷没从他爷爷嘴里弄清这个老神仙姓啥名谁,我自然也说不出他的姓名。我长大后,对这位神通极大的老神仙还是无从稽考,在各种神话传说与文献资料中,都籍籍无名。 爷爷说,那尚是宇宙开元、洪荒初成之时,这位继盘古之后能弄气造物神通极大的老神仙,怀胎于母腹之中已好多年,却不肯降生。原因是当时虽然天地已分,却地大天小,天不周覆。而且,在苍穹之上的西北角,还透着一个发育不全的大洞,使得天体之外的阴冷之风无遮无挡地直趋而入,使得周天寒彻,奇冷无比,生命根本无法存在。要说,天还在生长,西北天际那个洞也在弥合,可速度非常缓慢。老神仙不愿意一出生就看见不成比例的天地配置,不愿意看见一个残缺不全的天宇,便赖在母腹之中不肯出世,一直怄到面部生出皱纹,须发皆白。可天地有无新变化的悬念又吊着他的胃口,于是每日清晨隔着肚皮询问他的母亲:“娘吔,天长全了没有?”他母亲仰头看看天,据实答道:“还没呢,娃。”次日再问,答案依旧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母亲终于被他问得烦不胜烦,赌气回答说:“天长全了,你滚出来吧!”老神仙便急不可耐地呱然坠地。可当他急慌慌跳起身看天时,依然是天小地大,天不周覆。西北天际那个洞也仍然大开着,有至阴至冷的风忽啦啦往里灌。老神仙顿时燥急起来,一弯腰从地下抓起一大块冰坨,一甩膀子抛上天际,将破洞堵上。可因洞口封堵不严,风依然可从缝隙中钻进来。于是,一到冬季老刮西北风,一刮西北风便骤然降温,天地间冰雪一片,寒冷异常。 地大天小的状态依然困扰着老神仙。他老人家急中生智,使出了“撮地为山,缩地适天”的神通。他一边弯着腰向后倒退着走,一边用双手掬捧脚下的大地,一掬一捧,一掬一捧,使大地之表一拉溜一拉溜打褶、耸起,大地因此面积缩小。他挨着大地掬捧,终于使天地大小相一致,天将大地完全覆盖起来。于是,在我们生存的大地上,就有了一拉溜一拉溜的山脉山系,老神仙掬捧大地闪下的为数不多的空子,成为盆地和平原。 “不信你仔细看看,这些山岭上的山洼,还留着老神仙掬山的手指印,连指纹都清清楚楚。” 我随爷爷的话音仔细打量,还真像那么回事。可这样的山川地貌,使山里人行路难,压在扁担下爬山下沟更为艰难。我心中不由陡生怨气,愣头板脑说:“老神仙的能耐是很大,可他也是个大混蛋,把大地揉搓成这副模样,让咱们山里人活受罪!”爷爷急忙制止我道:“小孩子家不许乱说,天有天道,地有地道,人也有人道。道,就是天地的规矩,只能顺从,不能戗茬、别劲,更不能作对。” “道”,这个巨大而沉重的名词,从此深深锲入我的心头。
3、“万物土中生”,陆地生命的铁律。 爷爷讲的故事逻辑而逼真,可毕竟是神话,留一份美好想象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不过,却促成以后我格外关注地球历史的偏好。 我长大后终于知道,地球陆地上无处不在的山脉山系,是造山运动的结果。如我所在的太行山,是前后受吕梁运动、燕山运动和喜马拉雅运动影响而崛起的。特别是喜马拉雅造山,是因印度板块狠狠怼上欧亚大陆,牴拱的力量使青藏高原高高隆起,成为海拔最高的“世界屋脊”。太行山大受牵连而断裂,从华北平原之西错地而起,完成了险峻异常的造型。直到现在,虽历经沧桑,原是地壳肌肉与骨架的悬崖峭壁,依然呈白骨森森的撕裂状。这些地质变化,使太行山的原始森林一再被吞噬,变为地下煤炭;地表土层数度被掩埋或破碎化,分散于峰岭沟壑,土壤因此十分稀少珍贵。 人类是怎么诞生的?西方人说是亚当、夏娃诞生了人类,中国人说是伏羲、女娲繁衍出人类。我爷爷不知道这些,更不知道海洋生命起源说和人类的猿猴进化说,可他也为我们人类找到了“父母”,他称之为“天公地母”。其义是天地相合,阴阳交媾,诞生出了陆地生命,也诞生了人类。我觉得,我爷爷的这个解释,更逼近陆地生命的本质,也更靠谱一些。 自从各大陆板块在沉沉浮浮进进退退中耗费几千万年时光抬升出海面,便开始上演喧闹异常的陆地生命大剧。动植物从简单到多元、复杂,恐龙从称雄地球到灭绝,接着新一轮生命爆发,猿猴进化出人类,刀耕火种哺育出农耕文明与现代文明。这些久远而沉重的故事,都发生在大地之上,都与土地、土壤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在中国金木水火土阴阳五行说中,土占据着太极的中心位置,掌控着五行的相生相克,生灭循环。我爷爷说得更直截了当,鲜明生动,他说,“万物土中生”。 这些说法没有错。没有土地、土壤,就生长不出森林、草场、湿地以及零散草木(人类培育出的庄稼于本质意义上也是草)。没有草木,就不会有食草动物存在,密切关联的食肉动物自然也不会存在,就形不成从低级到高级生命衔接起的食物链。同时,草木吸收当时浓度还很高的一氧、二氧化碳等有害气体,释放出氧气,使空气达到生命所需的质量。大地上的土壤,是海洋之外又一个生命体系的存在根源,是大地母亲的子宫,是一切陆地生物的生命平台,上演了贯穿亘古的黄色传奇。 地球上的土壤是怎么形成的?作为自然常识,以前我虽也了解那么一点,可查看资料的结果,仍然让我大吃一惊。原来,土壤形成的历史漫长而复杂。最大的成因是岩石风化而成,并要借助于海陆变迁,火山、冰川活动等等。形象地说,土壤就是烂掉的石头,历经了足够时光的酿制与冰火熏陶,才得以形成。 事实上,靠泥土生长的草木也参与了土壤的制造。草木们用根系的力量,并调动与化学、物理、生物等手段,将岩石、矿物分解成土壤,把分散的沙土凝结成土壤,并将其改变成富含微量元素、微生物等有机物的肥沃“海绵土”。它们还利用庞大的群体力量,将泥土紧紧抱住,保护土壤不被雨水冲走,不被大风刮跑。没有它们和水的参与,土地会百分之百地变成沙漠。 大地上的土壤,还一直干着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它们孕育出形形色色林林总总的动植物,同时又将它们中的老弱病残死者,包括它们的排泄物全部吃掉,与微生物合作,改变它们的物质形态,将它们变成植物所需要的营养,最终还原为土壤(深埋于地下变为化石的另当别论)。如果没有土地、土壤在干这件事,地球之上一定会尸陈遍野,白骨累累(包括草、木本植物的尸体),死者会将生者的空间挤占完。果真是这样的话,太不好玩了。很庆幸,大地的土壤不仅干了这事,而且干得尽心尽责,不但净化了地表环境,还使大地土壤获得了活性与母性,形成地球完美至臻的生态系统。 地球上之所以有生命存在,原因或许要复杂得多。天上的日月星,地上的水火风,来自遥远太空的神秘宇宙背景,脚下无时不在的地磁和引力,海洋的潮汐律动等等,也许都参与了生命塑造。一颗陨石坠地,火山喷发、地震,甚至一声炸雷一次闪电对大地的影响,都可能催生出一款新物种,或者触动某一物种进化的开关。不过,土地是最起码的母体,所谓“厚德载物”是也。 ——唯因有天地禅房、泥土道场,方使得生命循环,轮回不止。 这大约就是我爷爷说的“天公地母”和天道、地道、人道吧?
4、大地悲惨往事:灾荒,饥馑,死亡,流浪。 不管山川地貌是如何形成的,地球“三山陆水一分田”的格局已定,非人力所能改。 “三山”养人,“陆水”也养人,但是更多的人却挤在十占其一的“一分田”上。土地的稀缺,靠天吃饭的基本格局,决定了旱、涝、水、风、雹、霜、蝗、病等自然灾害中的任何一种,都可导致土地歉收、绝收,导致天下仓廪空虚,饥馑横行。土地的稀缺,还决定了历史上争疆夺土的战争连绵不绝。天灾人祸,使得天下农民吃尽苦头,死人多得像蚂蚁。 我爷爷生于清光绪十一年(1885),祖籍河南林县(现林州)。大清朝就快寿终正寝的时候,河南林县老家又逢大旱,土地母性尽失,大量饿死人,引发大逃荒。为了逃条活命,也保留下家族香火,我爷爷带着奶奶和两个年幼的姑姑,随逃荒的人流离开故土,流徙至山西陵川的现居住地。 我爷爷嘴里,能说出一大串灾荒年的名称。那时候,河南林县老家的灾荒特别多,最厉害的有,光绪初跨四个年度的“丁戊奇荒”,民国三十二年发生的河南大饥荒。每一次的大灾荒,都几百万、上千万地死人,“人自相食”数见不鲜,爷爷就亲眼看到过舅杀吃外甥。原来,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人饿狠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所谓“灾年出凶民”。我从网络上看到过刻在河南某地石碑上的《大劫文》,上载,因极度饥饿“失义人不臧,夫鬻妻,子卖娘,少妇弱女奔他乡……男引女,女诱郎,贞妇静女廉耻丧,这都是素行惫德,乱伦败常……老弱转于沟壑,壮者散于四方,体露集间,尸横野场,父啖子肉,妻抛夫肠,各自为食,更甚豺狼……” 好在,我爷爷奶奶的逃荒成功了。他们落脚的这片山地,受灾轻一些,大山深沟的背阴面尚有绿色存在。这里的土地多是黄粘土、山地褐土,保水性强,“见苗三分收”。 我现在的家乡,由清一色的河南林县逃荒人组成。我所在县有这样的逃荒村七个,其中六个由河南林县逃荒人组成,另一个是河南淇县逃荒人组成。至于掺沙子般混居于本县各地的逃荒人,难以数计。 所谓农民,是一饮一啄的升斗小民,高度依赖于土地而活着。他们一出生,就与土地签订了生死契约:我吃你一辈子,最后你一口吞掉我,我把我囫囵个儿还给你。农民没有土地,意味着活着无饭吃,死后连葬埋之地都没有,连死都死不起。可作为逃荒人,没有一个是带着土地、房舍和祖坟远途流徙逃荒的,自然是没有土地的农民。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对土地有着更深刻的理解和更迫切的要求。土地对他们来说,是天是地,是神是佛,是爹是娘,是生命的本身,是子孙与后世,是一切的一切。 可我家乡当时的土地,都属于周围的四个村庄。逃荒人打简陋的土窑安下身后,靠当长工打短工,吃野菜、树叶、野果,甚至讨吃要饭,先把性命保住。在至解放时的四十多年里,他们租地而耕,开小荒地贴补肚子,一面死做死受,一面死抠死省,千方百计地攒钱买有自己的地。 然而谈何容易,荒地不是想开就能开,山坡野沟也都属于周围的四个村,一动镢头,马上有人来干涉。除非按要求交了钱,或者按年度交上规定的租子。至于买地,更是经历了长期而复杂的过程,几乎每块地都有一个伤感的故事。 我所在的自然村叫做“八亩地”,我小时候以为,这只不过是一块地名的借代。后来得知,我本家三大伯家窑顶上,有一块四亩面积的土坪地。三大伯在从牙缝里抠了二十多年有了点积蓄后,一心想把这块地买过来。地主人吃准他真心买地,一口咬定该地的面积是八亩。都是种地的行家,地亩是多少,一搁眼就能打量个八九不离十。可对方卖的是霸王地,愿者上钩。三大伯托人说合,自己上门商谈,拗不过地主人,一咬牙按流行价将地买下。或许是痛苦的纪念,或许是自嘲式发泄,就将这块地叫做“八亩地”,我所在的自然村也有了“八亩地”这个名称。 我爷爷在逃荒至谢世的六十年里,子女由逃荒刚来时的两个增加至六个(我四姑于十四岁时夭折)。为了养活他们,他将所有气力都泼洒在土地上。我大伯我父亲从十多岁便开始跟爷爷学习农活,被他培养成最地道的农民。可爷爷直到进入耄耋老年仍不歇手,上山去开小块荒地。我大伯、父亲一再制止他,让他别再去地,好好在家养老。可爷爷就是不听。他开的那些小得回不过耧、卧不下牛的荒地,是他寄托魂灵的地方。只有把自己安放在土地上,他才六神安宁,百脉畅通,吃睡都香。将他剥离了土地,不啻是要他的命。我爷爷直到逝世的前一年,实在没有行走和劳作的能力了,才停止劳作。稍后,他亲不够的土地慷慨地接纳了他。爷爷在世时多次对我说过,人吃五谷杂粮,生于土,还要还回土中去,这叫“吃啥还啥”。爷爷对此做出了形象的诠释:活着时死心塌地躬耕于土地,求食于土地,忠诚于土地,死后甘心情愿地依偎于土地,回归于土地,还原于土地。 爷爷这代人的“逃一代”,我大伯、父亲这辈的“逃二代”,都诚忠实地履行了与土地的契约,在一辈子土中刨食后,把自己囫囵个儿还给了土地。我这辈的“逃三代”,除少数人参加工作走出村庄外,大多数皈依了土地。可再下辈的人,却起了突兀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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