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说春天

　　许多许多人都在传递“春天来了”的消息。
　　我好像也对别人说过，但说过之后心里很快又生出撒谎的耻辱感来。
　　我知道这个消息本身只代表人们内心关于时间的一种假设。凭靠这个假设，人们把自己生活的即在状态放置到未来时间的一个虚拟阶段上，并以乐观的心态将其全面覆盖，同时，根据经验想象出太阳从遥远的南边向北边移动，地上有草冒出来了，树上有花开起来了，有叶芽长出来了。鸟兽虫鱼也开始活跃起来。
　　有些反常，我越来越不迷恋这种假设了。我更加愿意留心当下时间里的一切，因为它们毕竟还是相当冷酷无情的。
　　我在早晚时分看到的满天云雾依然难以确定其浓淡远近，原因大概是“春天来了”的消息和当下事实极不相符而使我的判断力明显下降的缘故。我失去了空间感和时间意识。
　　早间云缝里的太阳和晚间云缝里的月亮并不具有多少“春天来了”确凿证据。时间上，确实是二月了，但天气与十二月相差无几。依然有风吹着，很冷，我还穿着棉衣。绚烂的城市灯光下，行人的姿态和神情与毫不明朗的干冷天气相当的般配。我就得到确认，春天是否来了，与当下的天气和时间都是没有关系的。
　　我的孙女就是在这种时候罹患急性支气管炎的。我们全家带她四处求医问药，我们坚信这种小毛病很快会药到病除的。
　　事与愿违。当孙女的病情严重到一咳起来差不多要声断气绝了，我们才意识到在这个小小的城市里求医问药是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我们才想起多年以来无数病员求到的不是庸医，问到的就是劣药。或者更有甚者，两者兼而有之，耽误治疗贻害性命的事已经发生多起。人命关天！我们正在加紧医治的病人是我的孙女——这个事实不容我家任何人继续忍受庸医和劣药的戕害了！连急性支气管炎都治不好的小城市，我们也不想再指望别的什么。城市之小，药之劣，医之庸，已成了小城市的常态，让我失望，我常想，但有机会走出去再也不想回来。
　　我们出去了。结果我还是回来了，原因是我暂时尚无能力在我为孙女成功求医问药的城市里定居。
　　我们去的是四川省绵阳市。在一家威武庄严的医院里排队挂号。我把号单拿到手里的时候，旁边有人说，今天是专家坐诊，各科都有专家亲自诊断！我一听，顿时如沐春风，全身即刻活跃起来温暖起来！
　　轮到孙女就诊。那个主任医师让我大吃一惊。她太瘦了，像一根灯草，差不多虚弱到了弱不禁风的地步，我甚至担心她的体魄是无力把持我孙女严重的咳嗽之疾的。
　　我的担心当然是多余的。
　　住院治疗。用药两天，孙女声断气绝般剧烈的咳嗽明显缓解，我们全家仿佛重归人间一样放下心来。尤其在我，虽然外面依旧春寒料峭，但鼓荡于心的春天感觉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好像完全可以拿给别人看的！我对医护人员和医院肃然起敬起来。
　　自那时起，我才正式确认我们来到的城市叫做绵阳。它很大，是一座新兴的现代化大城市，以“长虹”产品闻名于世。“市中心医院”，很有亲和感的名字，我也才开始细细琢磨起它的真正含义来。“中心”，既是地理位置上的“中心”，也是医术和医道上的“中心”，爱屋及乌，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孙女的病情一天好似一天，我的心情也一天好似一天。我对春天的感觉——说什么呢，“立春”早过了，如我所说，许多人传递过“春天来了”这个消息以后，我一直未能真切感受到“春天”在我的身心引发任何变化。但在“市中心医院”，我感受到春天的力量了，却与时间不甚相关，那只是发生于我脑海中的一种美好感受而已。那种春天般的感觉是与节令毫不相关的。
　　虽然只是小住了几天，我却爱上了绵阳这座城市。我想，至少，它没有让我们再次遭遇庸医和劣药。真正救人于水火的医者是令人尊敬的，我们遇上了这样的医者。虽然，以效益为中心、以金钱为目标早成普遍之势，我们也无法直接看到医院儿科那些医护人员们是否怀有一颗仁心，但是，孙女日渐好转的病情把所有的疑虑都转化为敬仰和信任，我们全家内心的欢悦感觉，那应该就是“春天来了”最明确的注脚！而绵阳市，确实因为这样的医院和这样的医者，与有荣焉！我是这样想的。
　　孙女的康复平稳而明显。
　　我才发现，绵阳的早春绝非我的故里那样声色俱厉或者晦涩含混的，那个地方湿润得很仁厚，安静得谦和，是适宜呼吸道病患者居住的好地方。当我开始预测出院的时间的时候，天气的好坏已不在我们的考虑之中。一天，我们在一个小饭馆里用餐。那天我心情很好，要了一瓶啤酒，边吃边喝，觉得忧患已去，康乐复来，需要给自己仓皇的生活一些润色的。
　　大概是后半夜吧，我醒于剧烈的足痛。通风复发，我想起了昨夜的那瓶啤酒，但后悔已来不及了。次日天明，一瘸一拐到药店去买药。因为是多年痼疾，自己知道该用什么药。按时足量服药，希望早日痊愈，不给家人添乱，也好让我抽时间细细玩赏一下绵阳。
　　也是夜半，醒于腹痛，继而腹泻，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我开始在床铺和洗手间之间做起来回振荡运动，频率越来越快，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到天明的！
　　全身仿佛被掏空了，好像只剩下一张冰冷的皮囊再无可泻之物。但腹中动乱仍旧不止。劳烦妻子去买药，特别叮咛，腹泻是服了某某药之后的副作用表现。妻子速回，她说楼下诊所大夫交代了，多喝苏打水即刻治愈。我依法而行，至夜稍解，虽然还是免不了在床铺和卫生间之间来回奔波，但频度明显下降，一时三刻，我还能有舒适的小睡。
　　次日，腹中溃势得以明显遏止。妻子说，她刚才到外面去买早点，那个诊所医生还问过我的腹泻止住了没有。
　　想到孙女和我在绵阳的际遇，我再次感动了，我觉得绵阳这个城市是适合良医们居住的，或者，天下良医们是应该居住在绵阳这样的城市的。退一万步说，仅就我们一家而言，绵阳是一个春天般的城市！
　　再一日，腹中秩序回归正常。我曾想过要去感谢那位诊所医生的，但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我忙于陪孙儿到市内各处去玩耍，也忙于孙女的出院事宜，再想起感恩的事情时，我已乘车行进在返程高速路上了。
　　我的心里遂生出难言的异样感觉来。我想，我离开的不仅仅是绵阳那座城市，我离开的还有可靠的医道、可靠的药物，而“药”与“医”的背后，原本站立着可靠又可敬的人的，比如未曾谋面的诊所医生，不用吃药，我的腹泻就被他治愈了；比如灯草一样虚弱的主任医师，她那么虚弱，但成功治愈了我孙女的咳嗽之疾，原来她是很强大的！他们，绝非此前我所遭遇的庸医所可比的！
　　说起庸医，我又想起了我居住的这个小城。
　　那些医者，好像在医道面前都显得力不从心，而不得不随波逐流，让囊中效益和医者仁心比肩就坐于诊所乃至医院的“前排”，但为了让病者充分感到他们尚且具备悬壶济世者们的基本良知与职业操守，面对来访的病者，他们的“医道”总会率先陪上笑容，继而亲切地发声问话，这种时候，他们的囊中效益在一旁是默不作声的，不过，那确乎才是庸医们的希望之所在。大夫诊断毕，配药毕，点击几下计算器，很低声地说出药价，表示收钱其实是次要的，但不收钱又断然不行的。至于病者，人人皆知“黄金有价药无价”，大抵极少有人与医者讨价还价的，虽然内心大有抵牾，但必须忍痛付费。医者的收益从来都是不打任何折扣如数到账的，至于病者的病情是否如期好转，则是另一回事。若要问他们成天忙些什么，又是很难得到真确回答的，他们低劣的医术极难让人恭维，他们自己仿佛也常不思进取。正规医院的就诊手续冗繁得让人望而却步，再说正规“医生”们的医术相比于诊所大夫也是半斤对八两的，到诊所或到医院去就诊，结果常常是大同小异的。人一旦生病，去找诊所大夫确实方便些。反复就诊，反复吃药，直至病情加重了，不换医生实在不行。最稳妥的做法，又莫过于异地就诊，虽然花钱更多，但到大医院里就诊、受治，相对更有保障些。劳而有功，病者及其家属心中也无多少怨怼，毕竟，拯救人的生命才是世间最重要的事情，而一旦找对了治病救人的地方，谁又不会感恩戴德呢？
　　回到故地，休整一天。我又想到“春天来了”这个消息所蕴含的多重语境。
　　“春天来了”，这句话所指不仅仅是时间层面上的，它还指向精神理念层面上的。比如“技”与“道”及其相属种种，也包括病者精神层面上对生命的珍重与顾惜，以及因为病者康复而得到的最大内心快乐，其间所含的人本思想显而易见，于是就有“妙手回春”的说法。其中的“春”，即是病者终于摆脱沉疴困扰而回到健康人生的层面上来，也表示一个人的生命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重返美丽人间，再享美好人生，更有摆脱险恶处境，置身于祥和安泰之中的快乐感觉。否极泰来，那种情景是最美好的。
　　于时间而言，节令上的春天总在未来时段上现出美好的样子，总与现实相去甚远。真正到了花开鸟啼的时候，人又往往忘记曾经期盼的春天里的诸多美好，心灵世界已被当下许多生活细节和工作程序所遮蔽。
　　春天总是这样悄然走失的。能够伤春的人，从古至今，大概也只有疏于劳作无关耕耘的人，才有时间和心境，怀揣个人忧思或家国天下之忧患才面对春天，才深深沉入人生不可期望这个绝对悲剧情结的深渊中。面对流水落花、离云去雨，尽情抒发生命意义的终极思考之情愫而难以降落到寻常生活的地面上来。
　　人是无法进入自己的理想境界的。当理想生成的时候，理想是观念性质的；当自己期许的理想实现的时间真正来临的时候，人的实际生活境遇早与当初的理想已是今非昔比乃至早已忘记。或者说，绝对时间程序从来不因人的相对时间计划而呈现预期的生活现实；相对时间计划是显性运行的，绝对时间程序是隐性运行的。人是时间性的存在，却是事件性的呈现。
　　“春天来了”，这句话总能引发美好的听觉想象和视觉想象。在我，今年，它只代表我为了孙女的康复曾经离开过这个劣药与庸医盛行的城市而在异地成功求医问药带来的快乐，而这，是需要勇气和决断力的。我所说的“春天来了”，与花开鸟啼之类所标记的时间并无关系。平安与健康带来的快乐真实可感，其余的，是比过眼烟云更加意义无多的。
　　好在我于多年前就不盲信“春天来了”这句类似谎言的话语关于时间与物候的专指了，毕竟，每自这句话开始流传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总是要和许多人忍受漫长且狞厉的春寒的摧折。多少年来，美其名曰“……的春天来了”这种语境所代表的许多事情都是以漫长、晦暗、冷漠的“春寒”作为开始的。此中语意，暴露了我们对漫长“冬日”发自内心的焦虑与恐惧，又以“春天来了”这样的话语作为对恐惧的掩饰、对焦虑的回避。
　　是的，“春天来了”这句话曾经证明我们对严酷现实长期的忍受，以及我们对一些谎言层面的预期极大的不信任。久而久之，说谎也有说到舌根僵直的时候，谎言也有疲惫到听而不闻的时候，而生活和人生又不能在无意义的期待中空耗光阴。在我，总要以具体的作为来作必要的填充或弥补，比如读一本书，写一些故作高深的文字，爱一个人，做饭，洗衣，整理房间。也会独自一人到旷野里行走，在万径人踪灭的地方给家人打电话……这些时候，我才感到自己真正变成了一个人，真正过上了人的日子。我也才感到我不想离开这个世界过快，不想离开所有的亲人过快。我爱他们。我的心里会因他们常常涌起“春天来了”的热潮来。
　　2017-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