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一只狗

追忆一只狗
　　文/王春梅
　　一
　　虎子走了……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
　　想着这只陪伴了我们十五年的看家狗，无声的沉重里，往事此起彼落。
　　十五年前，哥哥从邻居家抱来一只毛茸茸的黑色、雌性狗崽。尚在月龄的它走路还有些蹒跚，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我们为其取名虎子——意在长大后，能威猛、护家。
　　所有生命的幼年都是一段最可爱的时光。犬科亦然。记得那时，我们还年轻，玩心颇重的老公总喜欢用双手掂起虎子的两条前腿，再用两根食指向下按住虎子两只眼睛的内眼角。在有限的自由里，胖乎乎、油汪汪的虎子左瞧瞧、右看看，一副怯怯卑微、楚楚可怜的样子，甚是可爱。
　　虎子就在大家的呵护中渐渐长大。渐渐长大的虎子陪伴着晚辈五个孩子共同度过了一个快乐而完整的童年。
　　成年的虎子虽没有贵族血统，却一样出落得丰满、标致、健硕。两只耳朵总是机警的竖着。
　　有意思的是：对生人没有任何耐性的虎子在对待家人的态度上，总是出奇的温柔。无论大人、孩子多长时间回家来，总能在第一时间认出我们。有时，虎子一声不吭，我们还以为:怕是睡着了吧？可随后跟进来的或鸡或猪，虎子的态度就不一样了。
　　虎子眼睛很“毒”,并且能随主人心事行事——主人喜欢的人，它也亲近;否则，便横眉立目，一副阶级斗争脸。
　　老家的附近就住着一个手脚不太干净的人,我们心里都颇有成见。只要他一露头，虎子的表情立马一凛,接着便是一阵紧似一阵的狂吠。看着虎子决不通融的凶相，我们总是设法上前解围。可无论怎么吆喝，（它）都置若罔闻,来时咬，走时也不客气。
　　都说狗通人气，尤其是老狗。这话一点不假。有一年，家里种了一片花生,收获时，因为地块庞大，纵使有人帮忙，一天也没能收完。大家都担心着夜里会发生不测,而干了一天活的哥哥、嫂子，夜里再去看地，显然有些吃不消。这时，威猛的虎子出场了——哥哥将三轮车开到地里锁好。虎子临危受命，卧伏车旁——花生安全度过了一夜。而虎子的身上却泛着一层白霜，格外刺目。
　　凶悍、壮硕的虎子轻易是不敢随便散放的。除非将大门插好，有主人在侧。
　　一次，我看虎子整天眼巴巴的被委囚在圈里，不禁心生怜悯。做好前期工作，便打开了圈门。只见虎子一时间满院子狂奔。什么茄子、辣椒、大葱，“山高我为峰”的虎子，黑旋风般来了个爽意自由行。看虎子意犹未尽的样子，我也加入其中，参与互动——院子里停放一台三轮车,围着车身，我们捉起了迷藏。开始，我以为动物就是动物，心智微末——围着三轮车的我一圈一圈奔跑，虎子看见我跑，开始在后面追我。因为车身短，弯道多，虎子跑不起来,很多时候，只能无奈地看着我的背影。在我正努力、一心想把虎子甩在身后时，却不知，计上心来的虎子瞬间折返，向我追来。这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相遇的那一刻，呼哧带喘的我又好笑又不得不佩服虎子的超高智商。接下来的回合里，我仍巧用心智，均被不动声色的虎子成功破译。好可爱的虎子！我抚慰它油量的毛皮，它舔舐我温暖的双手。
　　有句话说：天知道狗他爹是谁。这话用在俊朗、孤傲的虎子身上显然有所强加。看着虎子机灵、可爱，一家人总惦记着是否也让虎子做一次妈妈，留个一男半女的。于是，特地从十里开外选一只相貌也算端庄的雄犬，以结秦晋之好。而事实却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生活在一起的他们，合作仅限于饮食上，其他却是枉谈。从此，我们也就没再勉为其难。
　　很多时候，我都在沉思：动物尚能如此，而人又如何？纵然动物，也有它高贵的一面。
　　虎子已然成为了我们家庭的一员。见证过家境变迁，孩子长大。也与我们共同度过了一段极其难熬的灰色日子——二零零五年，父亲因病先逝。孤单的母亲长期陷落于失去父亲的巨大悲伤之中。远在山西的大姨来看母亲，临走，强烈要求伤心的母亲一同前往。
　　八个月里，一个方正、空旷的大院，全全扔给了虎子。虽然哥哥每天都从饭店带回些吃食，而精神上，却为空前的孤独、寂寞、水泄不通的包围着。没有人试着去读懂一只狗的细密心思，然而，它与人类一样，都是自然的孩子,也注定是有心思的。渐渐，虎子开始声音沙哑，直至失声。这让千里之外的母亲连同我们异常焦急。虎子啊，你是为人去楼空的惶恐吓到了？还是也同我们一样，内心始终被咸涩的泪水腌渍着？
　　见到久别的母亲，虎子不由分说，将身体高高竖起，两条前腿稳稳落在母亲肩上。伴着奔涌的脉息，泪水簌簌流淌。开始，我们尚以为犬类的眼睛总是润润的。母亲伸手揩拭，而转过头去的虎子，瞬间又是清泪两行……
　　虎子哭，母亲抱着虎子哽咽呢喃：虎子，你怎么了？你想我了？！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虎子停靠在母亲身上，久久、久久。
　　我怆然扑倒在一个生灵无声的隐忍里，扶都扶不起来。
　　接下来的时间里，母亲每天为虎子按摩喉咙，经过月余调养，虎子终于又能发声了，重新发声的虎子似乎更加威猛、顽强。
　　二
　　世间有些事情就像一座围城。里面的人争着要出来，外面的人却挤破脑袋想进去。
　　四年前决意上楼的哥哥再也住不惯那座承载我们无数欢乐的老宅了。老宅先由母亲住着，待天冷了，再追随哥哥去楼上。可随着母亲身体欠安，曾经“人在阵地在”的母亲已是不能一人独自支撑了。虎子也被哥哥安排在了一户村民家里。老宅又一次非同寻常的人去楼空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内心深感怆然。
　　有些事情，就是，任你流泪，任你心碎，却无能为力。没有人知道，最后那一刻，虎子是怎样极不情愿的一步一步挪进那个陌生院落的；没有人知道，当一个个背影决绝的离它而去，雀跃着奔向自己所谓的幸福时，虎子的慌然、无助和凄迷。
　　偶尔去看母亲，我们也会聊起客居在外的虎子，曾有一段，听说虎子老了，吃食减少。却不曾想，一向生龙活虎的虎子竟会这样恩断义绝、轰然委地。
　　世间所有的生命，但凡被注入时间、注入历史，便有了灵魂。诸如一座城堡、一口老井、一棵古树，抑或一只老狗。
　　想起老家就不能不想起虎子。那是时光里，编织于心灵深处的快乐织锦,灿然闪烁。如今，静寂的老宅像老人深陷、闭合的眼睛，空旷、黯淡。每次经过，坐在车里的我，总是提前停止说笑，放缓车速——想多嗅一嗅曾经熟悉的味道；想多在曾经的温暖里停一停……
　　十五年，虎子已然成了自然，成了我们长长久久的习惯。而遗憾的是，这习惯的链条一朝断掉，竟是一个不被期待的淋漓伤痛。
　　时光荏苒。我也同虎子一样，在向时光的深处走去。我想象不出，在一只狗的生命里，在有限的流逝的光阴里，狗会不会也像人一样，去重温曾经的美好；沉息里，纵然有它生命走向终极的不甘；想必也有长长久久，对主人的感怀和眷恋吧。
　　圣经上说：万物有时。所有生命注定都会老去的。在我为可爱的虎子悲伤的同时，我也在想：一只动物活到最后，能寿终正寝,且还有人为其书写一签深情的文字，已是不容易的事。人又都活成啥样？然，悲伤之余，我还想说：那个曾经日日思之、夜夜念之的家，除了一缕被镂进心思深处的怀忆，从此，还会有什么？
　　（虎子卒于2014、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