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家爷爷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3:48 编辑 <br /><br />本家爷爷 朱 竹 我有个本家爷爷叫朱锡瑞，是个馋酒的爷爷，还是我棋盘上的启蒙大师。
话说一个炎炎夏日，我光着屁股从家里跑出去，“来，红想（我的乳名）爷爷交给你下棋。”我乖乖地靠拢过去，只见他指着一幅下马石（旧时官老爷下马的石头）上的棋盘对我说。“马走日，相走田，炮打一溜烟。”本家爷爷一边说，一边在棋盘上做实际表演。说也奇怪，本家爷爷的启蒙只不过三言两语，用时不过一两分钟，就犹如醍醐灌顶使我茅塞顿开。
“好！我跟爷爷下一盘！”
那是我与本家爷爷的下的第一盘棋，也是我与本家爷爷下的最后一盘棋。因为我把他杀得尸横遍野丢盔卸甲大败而去，自那以后就再也不跟我这个光屁股孙子过招了！
母亲为我找了个小铁桶，里边装着棋子与棋盘（那是本家爷爷奖掖给我的），我提着它到处走街串巷，寻找对手，不管是老是少，只要愿意下，我就跟他战一局，拼一盘。往往是杀得昏天地暗，炮声隆隆，战马嘶鸣，忘记了回家吃饭。
陡然之间，我这个棋童就名噪一时声冠全村。甚至传到五里之外的姥姥家，那个傻舅舅非要前来与我这个光屁股外甥对弈一盘。今日思来，正是那儿时的几多酣战，拓展了我的思维空间，使我日后拥有了突发的灵性与灵感。多亏本家爷爷了！
后来，我考上了北京四中。“我早就知道我们的红想能考上！”本家爷爷如是说。再后来，我考上了南开大学。“我早就知道我们的大红想能考上！”本家爷爷又如是说。和上次不一样的地方是在“红想”前面多了个“大”字。
就在我进城上学期间，家乡发生了许多变故，本家爷爷也就有了许多趣闻。全村有两大片水田，村东的一方水田由处在水田东北角的北大闸灌溉，村南的一方水田由正南方向的南大闸灌溉。
所谓灌溉就是清晨起来，把闸板下到闸门里，水漫上来通过水渠流进稻田里，待等秧苗喝足喝饱之后，再把闸板启出来，让大水顺流而去。本家爷爷就是负责南大闸下闸板启闸板的闸神。
闸神最惬意的事情就是看见那清澈无比的河水哗哗啦啦地摇头摆尾，闸神最精彩的杰作就是想让大河摇头就摇头，想让它摆尾就摆尾。使闸神高兴无比的事情莫过于看着一群光屁股小儿（我在其中）跳下大闸与雪浪花一同翻腾滚卷而去。使闸神最向往的事情莫过于有人请他去喝二两小烧，几盘佳肴摆在眼皮子底下，鸟儿歌唱着在头顶上飞掠而过。
谁请他喝酒？西地。西地是南大闸下边一个村庄，请他喝酒的目的是让他高抬贵手，提前半个时辰放水。这里需要说明的是——自我东良以下是一片稻田作业区，都仰仗着故乡那条南泉河灌溉，哪个村庄哪个时间段用水，哪个时间下闸板哪个时辰启闸板，彼此之间都有君子协定。
“开闸喽——”明人不做暗事，本家爷爷每次提前放水时就两手合成个喇叭大声疾呼。可是那天边地角的禾苗还没喝足喝饱呢，曾经酒足饭饱的闸神不管那一套。
天边地角那块地的主人（我本家的一位太爷）佝偻着身子，前来找他去理论。“你也请我喝酒！”本家爷爷瞪直了眼睛直言不讳。馋酒的本家爷爷真是异想天开，他想成为当下歌谣里的大盖帽， 吃了被告，吃原告。不愿被“吃”的那位本家太爷，只好佝偻着身子，摇晃着走了回去……
入社后，西地人不再请他去喝酒。入了社的本家爷爷，五口之家四口人挣工分，但秋后结账工钱所得，扣除全年口粮款项之外，却所剩无几。本家爷爷带着自家的图章于大队领完“所剩无几”后，不曾回家；抄小道走近路，来到自家乡镇（长沟）饭店，一个爆炒鸡丁，一个虎皮豆腐，二两二锅头，全家人一年365天含辛茹苦所得，不肖一个时辰，就被他灰飞烟灭报销了。
从初级社到高级社再到人民公社，日子每况愈下。馋酒的本家爷爷，连“所剩无几”的光景，也不复存在了。他决计送大儿下煤窑，去当煤黑子，以求改变生存的现状。万万想不到的是，去了半年就遭矿难。尸首运回来，全身青紫，是由于缺氧窒息而亡。本家爷爷与本家奶奶，呼天呛地，痛不欲生。那时候，一不做报导，二不给说法，三没有赔偿，只给了一笔少得不能再少的安葬费，让不能安息的亡灵得以能够安息。
就在本家爷爷大儿子遇难之年，我摘掉帽子，并大学毕业。我被发配到沧州，随后是沧州下的吴桥，再后是吴桥下的乡镇，最后是乡镇下的村庄。在一所初中任教，月工资是42.5元。
是年我衣锦还乡。
我是全村唯一的一名考出去的大学生，是全村吃公粮挣工资成为非农业人口的第一人。42.5元，买衣，吃饭，孝敬父母，娶妻生子，修房盖屋，窘迫得很。但从外人来看，与父老乡亲的收入来比，却是一座金山。几多本家小兄弟们来了，那个多年不见的本家爷爷也来了，要钱。前者要多少不语，后者（眼睛已经无神，甚至有几许浑浊，如果不去仔细辨认，很难见识出他就是当年教我下棋仰天大笑的本家爷爷）要五毛钱，只要五毛钱，去打酒喝。
“不给谁也得给您！”母亲这样对本家爷爷说。
馋酒的本家爷爷已经多年不沾酒星了！可以想象，拿着我给他的五毛钱的本家爷爷，该是多么欢畅，抑或再喊是一嗓子：“开闸喽——”他犹如那一泻而下的奔腾的雪浪花，流向远方……又会看见我们这些小儿跳入浪花之中……

学校放假，有暑假寒假后又加上个秋假。平均每四个月回一趟家。每次回家我能积攒起来的财富不足一张百元大钞。其中四分之一要用来购买汽车火车票，不堪重负。
怎么办？骑车回家。
从鲁西北到京郊房山，穿越冀中抗日根据地，穿越八百里穷困依旧的河北大平原。所穿越的县城让你感觉不出来那是县城。所看到的农村让你感觉不出那是为革命而做出巨大贡献有了新生活的老区。走进一家餐馆进餐，要用他人使用过多少遍的筷子（没有水龙头，服务员不提供清水。没有餐巾纸，那个时代没有餐巾纸），让我为难。待要就座时，只见一背着捎马子硬朗的老者，站在我身边。他端着一黑釉子小碗，碗里盛着酒。老人不用酒肴，站立着干喝。他没有一饮而尽，是分几次抿完的。有酒珠沾在他的胡髭上，很明亮。老人临走时，伸手抹掉了那明亮。
老人使我想起故乡那个馋酒的本家爷爷，我对我的自行车格外用力——到了家，不等本家爷爷登门造访，我就捷足先登把五毛钱送上门去。让他去酒馆打酒喝，让他面对故乡的远山近水，再喊一声“开闸喽”，让他再一次成为水乡的闸神，让他的人生晚年也有几许诗情画意……可是让人万万想不到的是，本家爷爷已经过世。“坟，就在南大闸的那边！”母亲告诉我。
“我打酒去！”我告诉母亲。
我把一茶碗酒洒到本家爷爷的坟前……那条故乡的河流看着我，又摇头又摆尾……一只黑色的鸟站在另一座坟头看着我，翘动着尾巴……一轮黑红的夕阳看着我，不肯落下山……“开闸喽——”……本家爷爷的喊声在故乡的暮霭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