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入口处

夏天入口处

　　手一碰，那个站立的小瓶子，就倒下了，发出一声脆响。那一会覆盖在空间里的光，暗了下来。趴在窗户上的那只猫，一瞬间，就逃走了。
　　那个声音怎么那么锐利呢，像一张纸，被撕开。声音显然被寂静的空间放大了。“到底谁站在那张纸的阴影里，让一个小小的声音，变成一场风暴的呢。”他知道来自过去生活的那个答案，就起身离开桌子，走到绿色暖瓶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干了它。他又从那边走到这边来。
　　“不能再碰任何东西了，每一个东西都会发出声音的。”他甚至把那个黑色日记本也合上了，他不看那上面记录的，某年某月发生的一些事情。他坐下来，眼前的一切像一张逐渐显影的画，恢复了本来面目。他想让一切在自己内心紧张的东西，都舒缓下来。
　　昨天，他到一个朋友家去。朋友和这个世界隔绝了两年，那些时间里，他只是在一间屋子住着，没有手机，他和外界失去了联系。他现在出来，手机、电脑都不怎么会用了。这两年微信发展起来了，他刚刚知道……
　　他坐在那张椅子上喝茶，屋子里散发着浓烈木香味。“多好闻的味道啊。”他内心被这个声音唤醒，红色木头书架上摆放着成排的书，他从书里看到了沉寂的岁月。他也有两年没来这里了。朋友说不久前，打扫了这里的灰尘，房间东西擦拭了一遍。
　　那木香气味浓烈，在他心里却像有毒的香水味。他想起，他从一块挂在床头上的红色布上，想到了春天，那些被摆放平展的衣物、被褥，他的鞋子，四季的衣服，在那里都经过清水洗涤，散发出洗衣粉的清淡的香味。那些衣物，他没有动它们，很久之后的一天，那些清香的味道消失了。
　　他大口地喝着茶水，身体像一块干旱的土地。外边那片地方，阳光浓烈，嗮塌了草木。他的嗅觉在木香气息的包围里。他打了几个喷嚏。响声仿佛一个个对内心的警告。他看到，他走出来的地方，在一个混沌的黑夜，浮出他的身影。那不像自己了。那个在几年间长胖的男人，又在后来的日子里瘦削下来。仿佛，他的日子，被一双无形的手，窃取了中间的岁月。
　　他低头摆弄着手里的一本书，看到墙角一些小虫子的尸体。他低低说了一句，小虫子是被香气熏死的，或者被窒息而死。他想，有一些背面的角落，那么触目惊心。他内心也存储过那样的死亡岁月。许多和他生命密切相关的小生物，都消亡在了他房间的角落里。
　　他听朋友讲述过去两年的生活。他描述自己住过的一间屋子，和他现在的房间。朋友说，现在自由了，真是好啊。屋子里很明亮。他想，假如没有阳光，这里的白天和夜晚都是黑暗的。
　　走出那间屋子，他想朋友会用多久延续好过去和现在的生活呢。他在过去那间屋子里失去了自由，他和这个社会秩序之间发生了冲突，就被关进了那间屋子。比起他的朋友，他觉得自己被关进了另一间无形的黑屋子里。他总在只有他的暗淡房间里，看到过去的岁月。它们有着黑乎乎的面孔，那些尖锐的声音，从这个面孔里的一张嘴里发出来，侵入到身体里，它们仿佛太过于饥饿，吞噬着他养育好的日子。
　　有好久，他没有认真看过那些实在的物体了。一个杯子，一件衣服，一张写了字的纸，总能把他带走，他从眼前的空间消失。其实，他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反对他的行为。他需要未来，需要从一条道路上，走到更远的地方去。
　　他想，或者梦能给他一些昭示，他就把身体放平坦，躺在那张宽大的床上。他梦到一个孩子在城市外边的路上走，天忽然暗了下来。孩子从那里消失了，接着又茫然出现在路边。在那个野外，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坐在地上哭，四周无人、空旷，后来，他就不哭了，用衣袖擦干净脸上的泪。当他站起来时，眼前的洋槐树，河的坡地，以及从河岸那边吹过来的风，是离他村庄不远的风物。他朝着那个村子奔跑过去。
　　车子奔跑的声音从远处过来，近了，又远了。那些不同的声音不断地重复着远和近。他睡醒了。过了一会，他突然听到知了的叫声。他好久没听到这个声音了。寻着这个声音，他走到了敞开的门边，看到了一棵大树。那些茂密的枝叶，让他无从看到记忆中的知了。但是，一只知了的样子，在头脑里，是清晰的，他仿佛看到它白色透明的翅膀。他很早之前，就曾追逐着知了的翅膀飞动的方向，朝前奔跑。那个在现在看来徒劳的动作，多像人的生活隐喻呢。
　　他看着那些绿的模糊的叶子，有一个声音覆盖了知了的叫声。那个声音变成了细雨中的歌声。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却非常清晰。他觉得内心平复了，有水在流淌。他像经过了一次黑夜长路的跋涉，来到一片幽静的水域。那个巨大的水域收容了许多尖锐的声响，那些来自不同方向的声音，跌落到这里，埋没到水底。空间一片明亮，一个穿蓝色衣服人，朝他走过来。他认得，那是他很久没有见过面的朋友。他握着穿蓝色衣服人的手，像握着一片重新打开的空间。
　　他离开那个入口处的夏天，仿佛一条无形的道路，在他内心退后着。刺伤过他的声音渐渐弱下来。他的心脏，经历过那些死而复生的时间路径，像一个受伤的果实，在生长中，重新复原。他穿过人群密集的地方，他和那些人一样，像蚂蚁搬运着日子里的，一件件东西，为自己筑起一个充满新的记忆巢穴。风从大地上吹过，他听到了，风融入的那些信息……
　　　　　　　　　　　　　　　　　　　　 2016年7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