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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老房东和他的家人

2021-12-23叙事散文朱竹
老房东和他的家人晚饭后于街头散步,忽听得一声“大叔”的呼叫,回头望去,只见那人披着一身暮色,三步并作两步向我走来。近前定睛一看原来是阔别经年的老房东,不胜惊喜。不由分说,一声哈哈就把我搂进他的怀里。他高大威猛有力,我老迈精瘦筋骨犹如一捆干柴……

房东和他的家人
晚饭后于街头散步,忽听得一声“大叔”的呼叫,回头望去,只见那人披着一身暮色,三步并作两步向我走来。近前定睛一看原来是阔别经年的老房东,不胜惊喜。不由分说,一声哈哈就把我搂进他的怀里。他高大威猛有力,我老迈精瘦筋骨犹如一捆干柴,自然要被抱得嘎巴嘎巴作响。待要我刚要开口说话不曾说话之际,我的老脸蛋子又被他猛地亲了一口,引得几个路人止步侧目。我下意识地去摸那被亲之处,感觉少了两三个老年斑。随后是滔滔不绝,用他那海南普通话向我解释,为什么管我叫“大叔”:他父亲如若在世要比我大上几岁是也。待我要第二次开口说话,又被他伸出的大手阻住。因为他的话还没说完——之所以重重地亲之一口,是向“大叔”致敬,别无他意是也。此后,就挥手,就白白,就再见!他在向我表明他清醒他利索他干脆,我闻着他留下的酒香,望着那远去的背影,想起了老房东和他家人许多事情。 老房东姓吕,是黎族人,体型粗大结实健壮,黑眉大眼,黑亮黑亮。有一男三女,儿子刚刚成婚,儿媳也是黎族女孩,他们都如父亲一样健美。他们拥有一座三层小楼,全家人住在一楼。二楼三楼向外出租,笔者就住在二楼。无论二楼三楼都有前后凉台,站在前凉台能望到大海,站在后凉台看到的是青山。在青山与小楼之间有个很大的空院,有大树三株。院子与大树都卖给了开发商,所得巨资是二百五十万。楼前小院没有院墙,种有两畦蔬菜,土质肥沃阳光水分充足,每二十天收获一次,全年要收获十五六次。经常会看到老房东独自一人在菜田里忙碌,家庭中其他成员不闻不问,更不参与劳作。每进屋之前都要把鞋子(通常是拖鞋)脱下来,赤脚进屋,再加上蓝天白云下空气清新,就是一个月不擦桌子不拖地也是一尘不染。每天都洗澡换穿新衣。洗衣裳不用洗衣机,那东西洗不干净。她们(或母亲或女儿)把该洗的衣服抱到院子里,在水龙头下浸泡,里外打肥皂,里外用毛刷子刷。瓷砖小院也用水冲洗,那冲洗后的水流进菜畦里。小院东侧是邻舍,西侧是一条只有一个单行道的油漆路(原本是属于老房东的地面),油漆路的那一边有一棵高大酸豆树,树之高大能浓荫住整个小院和三层楼舍。我曾经对老房东说,那大树给他带来的是风水与财富。那是一棵被三亚市政府钉上木牌加以保护的古树,老房东说他小时候就仰望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然而从外地蜂拥而入的开发商紧贴住古树盖起一座高楼,打地基时把大树的树根毁掉了三分之一。转年开发商为了获得更大的利益,再把高楼加层升高。那大树有碍于大楼的升高,准备砍去大树三分之一的枝干与五分之二的树冠。大树的所有权是老房东的,然而老房东却摇头叹息两手一摊表示出无奈,与开发商几经交涉而未果。笔者喜爱那棵每天清晨都有一树鸟鸣的古树,于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拨打12345市长热线,为那棵大树代言投诉。其结果是——令那座高楼矮了下去,必须做相应的拆除。然而这一切并没有挽救住大树的日渐枯萎厄运,酸豆(酸甜可以生吃还可以做调料)结的一年比一年少,叶子大面积脱落,直至光秃秃的枝干直愣愣地指向天空,向苍穹表述它的不满与抗议。

小院最令人心醉的是那株三角梅。三角梅是三亚市市花,老房东亲手所植楼前三角梅是市花中的佼佼者。三角梅宛如北方的爬山虎,是藤蔓植物。茶碗粗的主干植根于庭院,分蘖出去的枝条爬上二楼的凉台,稍作小憩又爬上三楼的凉台,甚至爬上楼顶去花枝招展。三角梅开的是红色小花,三个花瓣。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所有的枝条藤蔓都开花,一簇簇一团团,形成花的瀑布。与北方爬山虎不同的是,爬山虎爬满墙的全是绿叶,有小花在绿叶中,看不见。三角梅爬出的全是花,有绿叶在花丛下,看不到。三角梅是花开四季,北方隆冬冰天雪地,它依旧盛开不误。老房东的这株三角梅富有灵性,知道要过年,待老房东大红春联一贴,它就格外地红火格外地鲜艳。它每天要常新,每天要代谢。说也奇怪在老房东的娘子军中,最为出脱的是那儿媳妇,结婚后脸白了,个子长了,身段更袅娜多姿了,步履也越发轻盈了,那从三楼到二楼谢下来的花团,专门往她的头顶上倒,往她身上撒。儿子看见开怀大笑,小姑子们咯咯地笑成银铃,婆婆抿着嘴醉眼朦胧,只有站在菜畦里的老房东不表态,连眼皮子也不抬上一抬。不过细心人会发现他的内里春风骀荡。笔者往下俯瞰,感觉老房东和他的家人都是诗意地栖居。
黎族人普遍文化不高,高学历者凤毛麟角。在老房家族中都是小学生初中生,他们跳舞唱歌健美聪明伶俐,但在文化上落伍,尤其是在数上过不了关。一天,老房东来收取房费,半年六个月,每月八百,六八三十八。什么?我愕然,身边的老伴也睁大了眼睛。不对吗?六八三十八!我再一次愕然,并惊叫了一声!看来我们这位黎族兄弟小学二三年级的数学没学好,抑或对数字出奇的迟钝。老房东憨厚地笑着,当他手里拿着不是他的“三十八”而是“四十八”(千)人民币时,依旧不好意思地憨厚地笑着。他笑得非常淳朴,非常可爱,非常憨态,非常灿烂。过八月十五了,他请我到他家去喝酒吃饭,我没有去,随后又送来一盒子月饼,每块月饼里都有一个圆圆的大蟹黄。一边看一边吃着一边给数千里之外的儿女打视屏电话,让儿女知道我的中秋节日有暖意。 台风来了,门窗紧闭。一连十天狂风大作,一连十天瓢泼大雨。独自一人站在窗下,看那高大椰树被摇来晃去,被生生地按倒在地,它又奇迹般地站立起来,随即又被电闪雷鸣的利爪按了下去。在此期间那一株株椰树始终搂抱住怀里的孩子,每个孩子都有一颗溜圆的脑袋,依偎在一起躲避着暴风雨。使我想起儿时母亲跟我讲的故事,也是一连下了十天倾盆大雨,下着下着就听见一声轰隆巨响,是村中哪家的泥墙泥屋,经受不住雨水长久的浸泡倒塌了!那时的我家虽然也属于穷人家之列,所幸的是住屋为石头屋砖瓦房,可以安然无恙。眼下是老房东的自行设计自己领工盖起来钢骨水泥建筑,面对十二级台风高枕无忧。然而食物虽然也早有准备,但依旧要短缺随着时间的推,移不能外出购物几乎是嗷嗷待脯。先是女房东送来蔬菜米面,后是老房东提来一壶热茶与点心与我边吃边聊,原来他的茶道高洁,谈吐文雅芬芳,相比之下笔者倒像是个粗人。老房东是三亚几家有名茶馆的常客,每次去喝茶都要穿戴整洁,打的而去打的而归,日积月累的茶文化令他山之石刮目相看。肆虐的台风终于走了,举目四望天空不见一只鸟,我问及老房东,他说鸟比人有灵性!它们能预测三年早知道!三亚来台风,它们会在海口躲起来!不信你看到处树倒屋塌狼藉一片,但不会有一只死鸟,连一片羽毛也没有!我按照老房东的指点走遍街头巷尾乃至郊野的村寨,果然如他所说。他还告知我,鸟儿二十天后会回来,回来的燕子原来在哪家衔泥筑窝又到哪家去安居。听着老房东的侃侃而谈,我仰目他身材的魁梧,仿佛做了一辈子老师的人,一下子变成了爱听讲故事的学生。打开了电视,视屏上出现了平壤广场与金正恩,他说朝鲜好!怎么好?稳定!

我与老房东的看法相左。看来他欣赏朝鲜的路,不喜欢中国的路。我问他,打出《东北佬滚回去》,那次于大东海的集会可参加?他点头首肯示意。我说我也是东北佬,他开怀大笑,并拿出来一瓶矿泉水让我喝。我告诉他三亚的水比矿泉水还好。他半信半疑随后我向他讲述了我是候鸟老人一次经历:在三亚焖饭香,带回大陆同样的大米焖饭吃却不香。什么问题?水!三亚的水烧开水无一丝水垢,何为水垢?他瞪出一双牛眼。我又成了老师,他又变成学生。
一日,我与老房东晚饭后一起散步,路面是水泥路钻孔打眼要翻修,老百姓出来阻止反对,钻出的孔打出的眼又重新填补上了,表面又抹上一层洋灰水泥,不妨碍人们出行走路。“共产党坏就坏在这个地方!”他说,我听着。我同意他的意见,刚刚筑好的路又翻修——美其名曰是生态恢复工程;我又不同他的意见,因为他所说的“共产党”不是共产党,而是某个承包者开发商。我问他,现在好还是过去好?当然是现在好!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他用他的海南普通话说,然后就是开怀笑哈哈,惊飞了绿化带大树上一只夜鸟!是啊,不是现在他的银行里不会储蓄二百五十万,不是现在我不会来到三亚颐养天年,不是现在我与老房东不会成为朋友!不是现在我的老脸不会被他吃掉两个老年斑!我问他过去怎么不好,他说不能下海捕鱼谁的船下海谁就要挨批挨斗谁就是资本主义……我望了望夜空,湛蓝湛蓝,有星辰像宝石一样镶在上面……我与他的衣襟都飘起来了,我们之间站住海风——

如今我搬入新居,房子大,躺在床上也能看到山,大海的涛声就响在耳边。然而当我入睡进入梦乡,却梦见老房东和他的家人与我和我的老伴,在老房东那座小院在那红火的三角梅下正在笑逐颜开合影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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