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行者
2020-09-17叙事散文李兴文
播放那首歌,选择“单曲循环”模式。歌声就像早春的风一样流淌,在我的五脏六腑中催唤土地一样的东西快快膨胀。清新爽朗的晨间,翩飞如蝶的,有我久远的念想。念想飞遍晨间的每一缕阳光,塑造出暖意无边的模样。靠着椅背,闭上眼睛,开始默念那句咒语——召回
播放那首歌,选择“单曲循环”模式。歌声就像早春的风一样流淌,在我的五脏六腑中催唤土地一样的东西快快膨胀。清新爽朗的晨间,翩飞如蝶的,有我久远的念想。念想飞遍晨间的每一缕阳光,塑造出暖意无边的模样。
靠着椅背,闭上眼睛,开始默念那句咒语——召回远去的,留住身边的,恭迎远道而来的。
很满意,真的很满意,我没有在突如其来的春天里欣喜若狂。似乎,许久许久都没有徒步远行了,而停滞,源于冬日的围困与阻挠。现在可以聊借爽朗的早晨想想久违的远方了,也可以想想久违的人了。
离开很久的花海仿佛再次回来,或者是我再次投身于迷茫的花海,春风骀荡,蜂围蝶阵,一种缠绵的情意真的像梦境一样。希望有人对面走来,只是走过来,笑与不笑都没关系,都是能够引发火热的醉意的。曾经走过花海的人,我认识她多年了。如今依然常常见面,但这多年的光阴在我也是一种白费,人还是那个人,春天还是这样的春天,我却觉得我与很早以前就从共在的春天里退却了,我与那人远离了,我们在各自的春天里塑造各自的模样。一切恍若隔世,一切又恍然如昨。遥远的时光没有遮蔽念想的心,也没有阻断彼此靠近的路途,臂膀相蹭曾经是最近的距离,变换节奏的呼吸是最清晰的声音,如今都被时光之魔法安顿到无法连接的远方。
还有祈愿,很模糊的祈愿,像早春的风一样忽来忽去。祈愿终究太遥远了,而遥远的终究变成淡漠的,淡漠的终究完全托付给零散的记忆,所有的念想都变成难解的谜,退却太久的心,无法破解区区肉身中种种秘密。
在最初的那个春天,我给她起了个名字,Ahlily。这也是一个谜,我把这个谜面写在各处,不怕被人识破,仿佛只有我才知道唯一的谜底。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甚明白为什么要给她起名叫Ahlily,似乎只为不让别人识破,似乎这样的名字很精致,很情投意合,很默契,似乎她会因此变得更加可爱一些,似乎她因此会明白我所有的用意,当然也似乎出于怜香惜玉甚而至于梦想着金屋藏娇,虽然,我从没有对她说明,这个英文名字只属于她自己。
那个春天还是过去得很快,而她的英文名字,在我心中褪色更迟一些。直到后来,人和名字,我并不完全懂得。回想起来,九个春天已成过去,不知起于何时,我竟然忘记了英文名字Ahlily,但还记得她这个人,与我同处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喜剧性困局。
也许春天里生发的东西大抵脆弱,而活过春天的东西到了冬天,许多又会销声匿迹。她也一样,像一棵草一样在四季中断断续续地抛头露面,也断断续续地悄然藏匿。
春天依然按时到来,我总是会想起第一个春天里到过的花海,也记得她真的从花海里走过来,是从花海的很远处走过来,她的身后是阳光的集散地。第九个春天来了,真正的花海,绚丽的海水还没有涨起来,但我没有忘记她那个标记性的姿态:走过来,从花海中走过来。
我又想起来了,我曾给她起的那个英文名字,Ahlily,没有具体的中文意义,大概因其悦耳、上口,其间也包含着欣喜情愫。到了第九个春天,这个令我赏心悦目的名字与她本人显得不再相称。她比名字更重一些,早就沉入时光之河底,或者停留于某个河湾,反正她没有和那个名字一道走进这第九个春天。那个英文名字,在几年之前,就随着花海上空清新可人的阳光远走了。
走过来,我还在这样提醒自己,当然好像也在提醒她,虽然她早就不朝我走过来。在我看不见的某处,停留得很满意的,或者逗留得很满意的,甚或因为成家或成嫁,她开始向另一个方向走过去。
走过来,走过来,我又想起了她的“走过来”。春日又至,我恍然大悟,我曾经眷恋过一片花海,那是一片容易让人留情的花海。
其实我错了,久居户内,不知外面世界的剧变何其畅快淋漓。凝寒未去即有花开。这个小城,在我,居然是很陌生的。但这陌生不能阻挠我安放自己那一颗春天般柔弱亦如春天般命力自由的心的。住在城里,但常常听到洪亮的鸡鸣。鸡鸣声具有魔力,它的每一次叫响,都让我看到新的景致:我生活在一条接缝处,接缝的一边是声色俱厉的城市,接缝的另一边,是人影寥寥的乡村。乡村很安静,很散漫,仿佛在暗示我,到了这里,不必使出更大的劲来。
乡村周遭出现了大片的花海,是雏菊的海,就像青春将于归隐的妇人,涂抹了胭脂水粉,不是过于造作,但也不是十分的妩媚。雏菊盛开在初夏或者盛夏,这却不关Ahlily的什么事了,她原本就是从乡村里走出去的。她也认同乡村花海的漂亮,但不太接受乡村的幽寂与朴拙。她想到城市去生活。她也确实来到了这个城市,是轻而易举来到的,除了她的娇容,还有她家族的人脉,这些一并成就了她的婚嫁,转换了工作场所,她是流行成功时代的成功者之一。她甚感满意的镇定笑容一直在向我宣示,一个人生命轨迹的改变并不像有些人夸张的那样必然有筚路蓝缕的经历。
我明白了,一只锦鸡在色彩绚烂的山林中是显示不出什么独到之处的,但一旦来到城市,她就是一个令人艳羡的尤物,除了能够勾起男性的情欲和性欲,还能打开男人们的人生畅想之门。她很显眼,相当迎合城市的各种趣味。
那时候,我的确爱过她,她还保留着乡村女子的腼腆和矜持,拘谨和忧惧。她的颦笑有失其真,她的忧郁反而洞显其美——唯我主义的男人总是这么品鉴一个女人的——我是喜欢忧郁型女人的!那时候的情形不像现在,她笑与不笑,都没有关系,都会引发我火热的醉意。
这个春天来得很快,我还没来得及细察,鸡鸣声就提醒我,我所在的接缝,正被膨胀的城市挤压得更窄。
空气是湿的。鸡鸣声极其嘹亮,把那道接缝拉扯得更细更紧。但接缝还是接缝,尚未完全融合。潮湿的空气,倒是让我想起几年前给我递东西的时候伸过来的手,指尖触碰之际,感觉那手虽然湿润、细嫩,但很凉,远不至于让我血脉贲张。再到后来,偶尔触碰那手,我的意马心猿竟开始瑟瑟发抖。我知道冷,那种冷来自于无法启示的蒙昧,是关于爱的蒙昧。蒙昧大抵生于少年,年少又不是罪过。但可以作为借口,蒙混一些,拒绝一些,忽略一些,冷冻一些,就像一朵生涩的春花无法看见所在的大树,一个年轻的女人不懂得柏拉图式的爱。至于她变得越来越任性的事实,则是她熟透的矜持终于破荚的结果。
我们的距离不在于男女,也不在于时间。每当春天的鸡鸣让我再次感受那道接缝的时候,从我心里最先远去的便是那个英文名字,然后是作为一个女人的腼腆与矜持。她娴熟的城市生活技能让她完全融入城市,在我,则像翎羽鲜艳的锦鸡,飞过一段城乡之路,最后消失在五彩缤纷的玩具店里。
我对她留心存念的日子,如今恍然如梦。我只记得,在过去的九个春天,她结婚,生子,购房,购车,当然还有时兴的高端服饰。她成了一个色味俱佳的城市少妇,在喧闹的城市,她在努力发出自己的声音显示自己的颜色,仿佛一只刚刚入道的雌鸟,伸长脖子,奋力争鸣与群鸟世界。
她变成气态的了,但我还记得她液态的样子。那时候,她很真切,仿佛可以掬之以手,尝之以唇齿,虽然我从未掬之,尝之。
在她气态的言语和颦笑中,整个人仿佛一只鲜亮的气球飘来飘去。第九个春天,她在我眼中开始变得模糊而渺茫。当求爱之心更加迷茫,我还记得那首歌,兴致一来,反复听,反复搜寻九个春天留下的影子,并把她想象成歌者或所歌者,不同的是,关于爱情,已在几年前悄然终止。我也记得“走过来”,还有花海和阳光。我却遗憾,这一切并没有一个令人安心的交代。思忖再三,还是觉得,时光这东西真的具有万能的魔力,作为超长焦距的镜头,把最远的距离虚拟成最近的;燕子和寒鸦一同鸣叫,春花和黄叶一起飘飞。
可以当做一场梦了,虽然这场梦根本就是一场心灵的磨难。
像尘埃一样回落到城市,所有心灵经历都被装进一首情歌里。听着歌,日子继续延伸,城市继续长大。衰老的继续衰老,年少的终将衰老。唯其到老,方知世间人情定然水落石出:一个人最大的遗憾在于对爱的蒙昧无知,但对这种无知必须原谅的。
洪亮的鸡鸣声在城市与乡村之间来来去去,我所在的接缝变得更窄。转眼间,爱和所爱都老了,唯独情歌没有衰老,还像一颗健壮的心脏,愉快地跳动着,幸会春天。
阳光一来,空中的水汽就隐退了,真假难辨的神异世界被回暖的春天晨间所替代。城市太喧闹了,但我依然能够从中听出鸡鸣声和鸟鸣声来,它们依然带着纯净的乡野风韵和山林气息。能与此情此景搭配的,还是听听情歌。可以是一首旧情歌,也可以换成新的,但无论新旧,当爱情不再也成为一种欢悦,觉得自己和世界一同解脱,一同获救,觉得不必再做别人行走姿态的看客,而应做一个重新上路的行者。
201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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