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病里的父亲

一场病里的父亲 四月，父亲再次病了，黑，瘦，咳，气喘如牛，提前被时间赋予了各种严重病态指征，医生借助X射线坚毅地下结论为阻塞性肺气肿。然而，他似乎没有感到危机。他坚信他的身体就是金刚铁骨。因为他的肩上驮过我、弟妹三人的学业与成家立业，驮过艰难蜗行的贫困家庭，风风雨雨四十年。他怎能轻易被打倒，与他挚爱的土地、亲爱的鸡猪牛及时地划清界限。
他的身体的确不如从前。他一次比一次病得厉害。一次不经意的感冒就可以触发肺气肿暗藏的机关，一次强度的劳作就会导致肺气肿变本加厉。爹的眼里只有庄稼，只有猪牛鸡，一直将自己的身体健康置之度外。他不相信，感冒是隐形的炸弹，强力劳作是祸首。当他气喘如牛，吐痰如掷蝗石，咳嗽不止之时，他就坠入了艰难的炼狱之中。只是，他并不主动言说，当我发现的时候，与他交流，他才肯道出原委。我要求他看医生，他总是拒绝，说买点药算了吧。无奈，我只好根据他的症状，到村部卫生室买一些消炎与止咳化痰的药。开始还是有效，三五餐药下肚，爹就能感知到药的神奇之处，借助药，爹可以捍卫陷入困境的庄稼的尊严。
只是，爹的认知是错误的，任何疾病在成功截止之前都不是静止的，何况是慢性病。尽管医生一再嘱咐，不能吸烟，但爹面对天地之间无言的空旷，总想以富于炊烟气息的烟草唤醒自己，警醒自己。他始终不能战胜自己，就像他不能归顺我们，安之若素于城市一样。爹的顽固超过了教育我们时的顽固。
语言上狂轰乱炸过爹，组织亲友思想围剿过爹，爹依旧吸烟，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肺气肿负隅顽抗。爹的肺气肿发作是密集型和纵深型的。去年六月，一次感冒加剧了爹的症状。爹依旧表达出拒绝看医生选择慌乱吃药的意思。拗不过爹，如法炮制，爹赖以相信的药没能表现出令人满意的效果。沮丧之余，他让我胁迫到市内的医院，在一位主治医生的望闻问切之下，终于以七百块换回了一大堆药品。爹很是懊恼，倒是我轻松，心想只要这些药能起到药到病除的作用，那又何妨。只是爹在吃光了这些药片之后，仍然没有获得大赦，爹大为光火。之后，我又找到朋友的朋友，在镇医院输液七天，终于让爹得以回到挚爱的土地，同时也我行我素。爹盛赞此人妙手回春。
通过阅读中医书籍，我清楚地知道爹的病，只是暂时被控制，并未能被彻底打败，而爹不管不顾。那次之后，今年正月的感冒，再次将爹推向了镇医院。七天的输液，爹又一次仿佛得到了宽恕。爹有些窃喜，只是爹并未发觉发作的时间，已经一次次变短，治疗的方式也在一次次改变。这种理性的总结，不在爹的思考范围之内，他思考的是如何拯救田地的荒芜，捍卫猪牛的存亡。
一切都将是汹涌的暗流，未表现出来以前仿佛是遍地的宁静。我如是表达出对爹关于吸烟、关于强力劳作的种种认识。爹只是对着火塘沉默。我一个人思想漫漶，指望他能在我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举例论证之下变得臣服和安分，可惜，我又失败了。
爹还是劳作，喘着粗气劳作。四月，他又一次被感冒袭击。发烧，咳嗽，气喘吁吁。他说只要在镇医院打几天针就会好，不用担心。前几次都是那样，我也深信不疑。镇医院的医生采用联合用药的办法，一边输液，一边用中药，连续四天，只是爹没有前几次那么幸运。每晚回到家，我都询问他病情是否减轻，还触摸他的额头，感觉他是否发烧。若是感觉有点发烫，就赶紧拿出温度计量，有必要就给他吃退烧药。爹一下子变得有些规范了，他蜷缩在沙发上睡，没有了教育我们时候的威严。他面目黧黑，懒言少语，饮食不佳，总是说嘴巴很苦。
看到如此情况，我跟他说，咱就到城里住院去吧。爹立即就转变了态度，说你等我把镇里医院的针打完再说。我说明知无效，那又何必呢?跟弟妹们沟通，弟妹一致表示要将父亲送到城里的医院里。只是，爹以乡野扛病的惯性拒绝了我们的合力。
爹这样狼狈着，他每天吐着粗气，拄着棍子，坚持把他挚爱的牛栓到荒野里，然后拖着身体，艰难地把自己塞上车子，到镇上打针。我每天在电话里询问他，他说话很是吃力，他说他两天已经没有吃饭了，没有力气。我很是震惊，立即就请了假，到了爹打针的镇医院，询问了医生。医生也没说什么，再补开了一点药。陪爹打完针，然后回家。爹并不想饭吃，说口苦，反胃翻酸水。我知道可能是苦涩的中药触发了胃病。爹又说他现在四肢无力，晚上又要小解几次。于是，我再次进言，说咱到城里住院去吧。爹就不再多说什么，我知道爹是应允了。四月十六日早上，我煮好饭，叫爹吃，爹他说不吃。他只是坐在板凳上不断地咳嗽，不住地喘气，同时，又因为咳嗽的震动，肾结石又发作了，他不住地喊疼。让我马上拿来两包冲好的肾石通颗粒以及五粒肾石通片，递给他猛灌下去。稍事休息，他结石发作导致的疼痛得到了缓解。他像一只萎缩的老虾。看上去，有些难过。我赶紧说，现在，我们就去城里的医院吧。他似乎又改变主意了，丢了一句横话，再怎样都不去。我说这两天我休息，要是我上班去了，就没有这样好安排时间。爹说，牛、鸡谁来照看。幸好大伯在家，可以将牲畜托付给他。正好大伯走了过来，也表达了与我相同的意见。终于，父亲同意去城里医院看病。
为到市中医院与市人民医院又耗费了口舌，拗不过爹，最终我同意去中医院。一个小时之后，到了人满为患的市中医院。此时的爹，已经无力行走了，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我表达了要背他的意思，他没有拒绝。我第一次背着他，发觉他好轻，他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强悍与刚强了。我加快脚步，迅速在医院穿行。最终在门诊开好了住院手续。恰好偶遇族里的一位堂伯，他颇为热心，除了帮忙联系医生之外，还不住地数落爹的顽固，爹无力回答，任凭别人数落。
中午一点的时候，爹终于顺利安放在病床上了，鼻子里插上了氧气管，经过输液管输送的药液抵达了爹的身体。我开始松了口气。然后通知忙碌的弟妹们。爹木然地望着洁白的墙壁，静静地仰睡在抬高的病床上，粗重地呼吸着。一瓶又一瓶的药水注入在爹的血管里，爹独自感受。护士时而到来，量体温或者换药，进行着属于医院的节奏。爹似乎还想保持着大地赋予的刚强品性，几瓶药液注入身体，他挣扎着想去上厕所。我搀扶着他前走，没几步，不想他却险些摔倒在地，气喘加剧。这一刻，他才承认他已经失败。医生开了不少检查，比如胸片、肝胆系统B超、化验大小便、十二联心电图。我跟医生说明了相关情况，医生说心电图在病床前做，其他的过一两天再说。
换班医生也不时过来询问爹的情况，是否有改观。间或，我也询问，爹懒得回答，一副病来如山倒的样子。第一天打完针，已是晚上八点。弟妹们再次到来。爹说气喘，腿脚无力，口苦，腹胀。我们动员爹吃点东西，爹断断续续说，不想吃。好在妹妹再三做工作，才略微吃了一点。夜里，我陪护爹。父子之间，并无话说。他小解，喊我，我背他去。
第二天，继续输液，继续上氧。爹好好配合。医生说，这是功能性丧失的病，就算改观也需要一个过程。爹一面输液，一面叨念着费用问题。我说，你不要操心费用问题，钱我和小弟凑。你只要吸取经验教训，不要再抽烟就行了。爹腿脚仍旧无力，小解到床上进行。爹不适应这种小解方式，被我如是服侍，显得局促不安。
第三日，爹有了小小的改观。医生开的那些检查已经在我的搀扶下，按小走、坐电梯的方式，完全做完。结果拿给医生，医生说只是肺部炎症，并没有其他的问题。我把这些话转述给爹，他有些欣慰。针对爹的口苦、腹胀、饮食不佳，医生也开了一些中药。在中西合剂之下，爹的症状得到了整体改观。爹按时吃饭，脸色也好了起来。但爹已询问起药费来，大为叹气。仿佛像他这样的一干人等就不该来治病似的。
第四日，医生说还需上氧。爹说不，但我们坚持。鉴于我的工作不便护理，小弟前来陪护。我一直担心爹冥顽不灵，抽烟的恶习不改。小弟说，爹讲他不抽烟了，到此住院的村民闲暇来此，递烟他也未曾接。小弟又说，他嚷着要回去。小弟说，你做农活的收成抵不上一次患病。爹仿佛切中要害，变得默不吭声。
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之后，爹已经好多了，能到近处行走了。遵循医嘱，爹在医院一共住了九天，花费五千多，爹心都疼透了。后来我告诉他，经过新农合报销，报得了三千。爹还是觉得不得病的好。医生再三嘱咐他，谨防感冒和劳累。我们也说，他改变不了目前大地的荒芜状态。
我天真地以为爹的病就此大愈，包括身体和心理的病。没想到，回家后的一次放牛淋雨，再次将他陷入危机之中。他知道我们比较忙，各自有事，并不告诉我们。四月二十日，我中途的一次回家，发现他依旧痛苦。发烧，咳嗽，气喘，口苦，腹胀。我再次动员爹住院去。爹一脸不悦，狠狠地说，出院才几天，又去，我不去。弟妹们也极力动员，但是爹就是不为所动，好话歹话说尽，才答应找市中医院年近九十的龚福生老中医看看，只是龚医生星期一、三、五上午才上班。为了暂时平缓爹的病，我就根据前面的买药经验，在村部买了一些药，阿奇霉素、九九感冒灵、消炎利胆片、布洛芬胶囊、氨加黄敏胶囊妄想能出奇制胜。爹说，家里的玉米还没有种，又说，家里的谷种已经泡好，他表达了自己要撒的意思。我说，玉米我种，撒谷种你现场指导我来做吧。爹尽管满脸狐疑，但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在家等候两天，也帮爹做好了秧田，撒好了谷种。从未干过这样的活计，不得要领，勉为其难，爹明显不满意，但爹也只好作罢。经历过，才知道一粥一饭，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知物力维艰。爹的努力，一直根植在乡土之上的隐喻里，从未松懈。除非身临其境，无人理解。父亲饮食欠佳，我知道父亲喜欢吃小白鱼，于是冒着炎阳，在玉溪垂钓了小半日，略有收获。烹饪之后，爹吃了两小碗饭，略有欣慰。
五月二日，星期一。早早安顿好了家里的牛之后，我带着爹再次进城。找到了龚医生。年近九十的龚福生医生，精神矍铄，前来就诊的人络绎不绝。爹有些自惭形秽。静等一个小时之后，轮到了爹。龚医生望闻问切，嘱咐开药方的医生以异功散合香砂养胃丸主之。三副中药五十七元，爹又有些失望。他说这样简单的药能治病？
我不能天天服侍爹，嘱咐爹要善自珍摄。恰好小弟无事，回家照顾了爹几天。小弟转告爹的话，说龚医生的药很有效，腹胀、口苦、不想吃饭的状况得到了一定的改观，嘱咐我再抓几副给他喝。只是气喘如此。我说，本次只向医生说明腹胀、口苦、不想吃饭的事，改日再找龚医生去。爹的病稍微改观后，又忙着农事去了。我的话他置若罔闻。怕是所有的人都无法改变他的顽固。
五月十五日，星期五。我打电话给他说，找他看医生去。他说，他要挖田坎，找人耙田。我不能撼动他。孰料，那天下午又下雨，我想他必定又淋雨了，淋雨了，他多半会感冒，而感冒是肺气肿的大忌。他已如此，心里着实不安。
果然，他又发病。抽时间回了趟乡下。苦口婆心地把他揪到了城里，这次找到龚医生的家里。龚医生不上班的时间里，家里问诊的人也很多。爹上楼梯气喘吁吁，在走廊上小憩。龚医生问我，看病的是不是我，我连忙说，是我父亲，他呼气不畅，要休息一会儿。父亲显然很难堪。时间对人与事的荒芜，似乎对龚医生放缓了速度，而对爹却是大刀阔斧。
龚医生气定神闲，依旧望闻问切。对于爹的气喘，他独辟蹊径，以滋肾阴、脾胃之药为主。所开之药依旧不贵。表象的平喘之剂未被选择，所谓的本质，盖莫不是以五行之气辩证为要旨吧。如我的简单思维，玄机岂能勘破。
妻为爹准备了较为丰盛的午饭，爹却无法大快朵颐。我帮爹煨好了一副中药，让他带回。龚医生果然是杏林高手，出手不凡，两剂之后，爹的气喘大为改观。爹很是感叹。
爹是勤快惯了的，不劳动就不舒服。我帮爹做的秧田，并未像爹做的那样好，由于肥料撒得不均匀，不少谷芽因此失水而死。爹藏起了威严，破天荒宽恕了我。但他并未就此作罢，又买了不少谷种重新浸泡，打算撒在耙好的田里，任其自由生长。爹说，好歹比荒芜着要好。透过爹显得颓唐的眼神，他的眼中掩藏着从未有过的失败。
一场病以后，爹最终忍痛放弃了吸烟。我们也略微轻松了一点。爹一个人固守老家，也开始直面和学会舍弃。但他还是执著于土地，总是牵念着于大地之上的事物，尽管行动如强弩之末。
蓦然想起爹的五行属土，他背负着土地赋予的那枚封印，一直顽固不化。而我们却一概属水，在熙来攘往之中习惯了随波逐流。在眼底沧桑之前，我们无法辩证施治，也无法深刻洞悉事实，熄灭嗔痴贪，如爹一样与大地之上的乡野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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