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叔
2021-12-23抒情散文马啸九天
上次回老家,我向父亲问起信叔,“信叔现在过得怎么样?”父亲突然说:“你信叔已经去世了!”“什么?去世?什么时候的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追问。“上个月的事,他死在了乡敬老院。”父亲满腹伤感地说。“哎!怎么会,那么好一个人……”我……
上次回老家,我向父亲问起信叔,“信叔现在过得怎么样?”父亲突然说:“你信叔已经去世了!”“什么?去世?什么时候的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追问。“上个月的事,他死在了乡敬老院。”父亲满腹伤感地说。“哎!怎么会,那么好一个人……”我独自喃喃自语。听说他从县城回了老家,还想这次回来刚好去探望他呢,谁知竟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一张由于风吹日晒而显得黝黑的脸,一口洁白的牙齿,眉眼里满是慈祥的笑,记忆里依旧是十几年前信叔的影像。我不敢相信人世间又少了一个可亲可敬的人,心里顿时充满无限感伤。 信叔是我没有出五服的一个堂叔,他是我堂六爷的儿子。他由于先天小儿麻癖,双腿自幼残疾,所以一直住着双拐。六爷死得早,他有一个哥哥成家了,开始时和母亲哥嫂一起生活。因为身体残疾干不了农活,时间久了,哥嫂都开始嫌弃他,指桑骂槐地诅咒他,害得老母亲天天跟着掉眼泪。信叔不想连累家里,更不想让母亲为难,在一次和哥嫂生气之后,哭着连夜出了家门。不知道夜里他拄着双拐走了多久,也不知路上遭受了怎样的痛苦,后来听说他辗转到了县城,歪倒在一个商铺门口睡着了。他举目无亲,无依无靠,一个好心人看他可怜,便介绍他去跟一个修鞋匠学手艺。信叔想好歹是一门手艺,学会了能自食其力,不用再过寄人篱下的生活,所以学得很认真,加上他年轻聪明,没半个月便学会了修鞋。于是,他便借钱购置了修鞋工具,在县城东矿马路边上立了摊位,开始了自己的谋生之路。我父亲后来在县城领队搞副业,有时间经常去看信叔,所以他们的关系一直很要好,信叔的这些事情也是听父亲讲的。 信叔就这样开始了自己的生活,他租了一个简陋的小屋,每天吃过早饭就出摊,一直到华灯初上了才回家,中午在外边啃几口馒头喝几口开水就凑合一顿,晚上随便吃点粥就洗洗睡了,有时活儿多了还要加班干一阵子。后来,六奶奶不放心,担心信叔吃不上一口热乎饭,就过来给他做饭。早起给他熬粥,中午做好了给他送过去,晚上等他回来吃,才保证了他一日三餐的正常饮食。二十多年来,信叔的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着:暖风吹来了,路边的法国梧桐便开始长出新鲜的叶子,青青翠翠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暖暖地照在信叔身上。近旁花坛里的月季花也开始吐芽了,要不了多久便会开出鲜艳的花儿。随着白昼一天天变长,天气开始燥热起来。头顶茂密的梧桐树叶里,蝉儿在不知疲倦地鸣叫,此起彼伏的声浪吵得人心烦躁。信叔顾不上这些,他坐在浓荫下不停地忙活着。他满身大汗,不时拿起身边的大水壶灌上一大口。他的手艺好,活儿做得漂亮,为人又义气,一般孤苦老人和孩子的鞋他修完从不收钱。所以时间久了,周围的人鞋坏了都愿意找他修,以致他总有干不完的活儿。秋风起了,吹得硕大的树叶沙沙作响,不时有一两片黄叶在秋风中打转,最后飘飘悠悠地落在信叔身上,他抬头望了望那树叶缝隙间筛下如金线一般的日光,然后埋头做活儿。不觉寒意渐渐浓了,风儿也开始变得刺骨,马路上洒过的水结冰了。坐在空旷大街上的信叔仍继续做活,他的手被冻肿了,甚至有些裂口里还渗着血丝,他胡乱用胶布缠上依然不停。一年四季风吹日晒,他不停地缝啊补啊,缝补着自己艰难的生活,缝补着稠密的艰苦岁月。他知道,他不能停下,他要坚强自尊地活着。家里,除了老母亲,没有人真正关心他,关心他的生活以及他的死活。所以,他必须硬撑着,坚强地支撑起这个简陋的家,不为别人,就为自己以及疼爱自己的老娘。 随着信叔在县城里安定下来,家里的哥嫂以及侄子们时不时地来看他。他们每次来要么说家里没化肥了,来找他“借”点钱,要么说孩子们想要什么东西,家里买不到,让他在县城给买下。总之,每次空手而来,走时绝不会空手而归,完全不问信叔风里来雨里去的辛苦。好像信叔这里是他们的小金库,他们要得理直气壮,拿得心安理得。信叔却不能不给,那是他的亲人,是老了要回去依靠的人。父亲多次劝信叔不要那么傻,存些钱为自己打算,以备不时之需,每次信叔都无奈地摇摇头。 后来,别人给信叔找了个女子,有点傻,不久他们就结婚了。可她竟不会做饭,更不懂得照顾信叔,反而需要他操心,信叔想好歹有个做伴的人吧。可没多久那女子便疯掉了,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信叔最终也没有找到。一段短暂的婚姻就这样结束了,什么都没有留下,犹如生活的死水里丢下一颗石子,随着水纹漾开,旋归于平静,一切都了无踪迹,徒留下六奶奶的一声叹息。 是啊,一个残疾人,一个穷得叮当响的残疾人,想要一份真正的感情是有多难。后来父亲托人又给信叔找了一个女人,女人除了身体弱点还算正常,她家人也愿意,不久,信叔就踏进了第二段婚姻。他们的生活还算幸福,女人开始接替了六奶奶的活儿,她关心信叔的饮食起居,每天在家买菜做饭,料理家务,简朴的小屋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年后他们还生了一个女儿,信叔也突然觉得生活有了奔头,白天干活也不觉疲累,晚上回到那个温暖的小窝,一家人虽然平凡平淡,但和和美美,尽享天伦之乐。六奶奶压在心底多年的一桩心事,总算放下了,最后含笑闭上了眼睛。谁知好景不长,孩子四岁的时候,信婶心脏病加重,最终死在了医院。信叔的生活又一下子跌入深渊,简陋的小屋里从此失去了欢笑,只留下一父一女形影相吊。 记得后来我到县城上高中,有时周末休息会去看信叔,带堂妹玩。记得一次我是下午去的,信叔在忙着做活,堂妹无聊地坐在一边自己玩耍。我拿出给堂妹买的零食招呼她,她高兴地朝我扑来。信叔在一边埋怨我:“家里不易,下次别乱花钱给你妹妹买吃的!”“没事叔,这又花不了几个钱,我带妹妹去玩会儿。”信叔看着我带妹妹离开,微笑的脸上,眼里满是感激。我知道他的亲侄子每次来时,总不待见他的宝贝女儿,而小妹却跟我亲。 我带小妹来到水渠边,给她洗了一把脸,让她坐在我边上靠着我,我们把脚伸进水里,感受脚下传来的阵阵凉意。小妹咯咯地笑着,一边不时用小脚撩起水花。看着这天真烂漫的孩子,小小年纪竟没有了母亲,我不禁怜惜地抚了抚她额前凌乱的头发。脚下的水一路向东流去,而信叔孤寂的时光也在无声地流逝,信叔是越来越瘦,越来越憔悴了,想他一个残疾人拉扯一个年幼的孩子,想必有太多的不易吧! 晚上和信叔一起吃过饭,因为明早要上课,所以晚上必须返校。小妹舍不得我走,信叔执意要送我,他已经学会了骑三轮车。其实路不远,走着回校也就半小时的路程,所以推辞不让他送。信叔说天黑不放心我一人走,说着固执地推了三轮车出门,最后我拗不过,只好和小妹上了车。信叔在前边艰难地骑着,看着他日渐瘦削的背影,我禁不住流下泪来。老天如此不公,把一个坚强的汉子折磨到了何种境地?在校门口我下了车,看着父女俩消失在夜色中,我在心里默默祈祷,愿他们以后的路少些坎坷,多些欢乐! 高中毕业了,我离开县城去了外地打工,也就再没见过信叔父女俩。可我忘不掉他们,每次给父亲打电话总要问起他们。父亲告诉我,你小妹已经懂事了,还学会做饭,学习还特别好,你信叔很满足。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贫苦的环境也会造就人才,我相信小妹能成为信叔的依靠,也衷心地祝愿他们能过得好。后来有一次,父亲突然告诉我,你小妹一次上学的途中不幸被车撞了,没抢救过来。初闻噩耗我心痛不已,信叔唯一的希望破灭了,不知他该有多痛苦?他原本千疮百孔的心突然雪上加霜,我不敢想他那疲弱不堪的身躯怎么能承受如此大的打击?而身在远方的我竟然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上。再后来父亲告诉我,信叔大病了一场,现在好多了,可身体却每况愈下。我理解,任何人受到命运这般摧残也会扛不住的。往后又听说信叔病好了,又开始出摊了,我才长舒了一口气。不知信叔残疾的身体里,到底蕴藏着多大的毅力啊?可我知道现实总要面对,信叔还要生存,还要生活,他必须那么做。时光一晃十几年匆匆而过,上次电话里父亲告诉我,信叔老了干不动了,回到了老家,我想这次回来一定要见见他,谁成想……谁能想到十几年前的分别竟成了永诀,哎!我不由得叹了口气,人世间的事还真是无凭! “爸,你说信叔死在敬老院里,不是说他回侄儿家了吗,怎么又去了敬老院?”我有些想不通。 “嗨,他那侄儿就是个畜牲,开始是接到他家里,后来把你叔的积蓄骗光了,就不让他在家里住。后来你叔无奈住进原来村里的破窑洞里,天天煮挂面吃。最后,我看不下去,找村干部到乡里说说,才给送到了乡敬老院,谁知去了半年都不到就死了,他侄子竟不愿去领!”我听得落了泪,抬头看父亲亦是满眼泪花。 这么多年,信叔一个人辛苦地讨生活,不断贴补哥嫂和侄儿,甚至他侄儿结婚也大多用的是他的钱。他原想叶落归根时能有个依靠,谁知竟终不可得。几十年前他孤单单的一个人离开故乡,自尊自强体面地活着,不曾向命运低头,如今老了还是孤零零一个人回来,生活犹如简单地画了一个圆,最终竟老无所依孤独地死在敬老院里。嗨!上天给了他残缺的身躯,降临人间仿佛只为了让他受罪吃苦,其间虽给了他短暂的快乐,最后竟残酷地剥夺,终了只剩下一把羸弱不堪的老骨头,还被弃置在别途,难道这就是信叔的命运,这就是老天给他安排的人生? 如今,亲爱的信叔去了,葬在故乡的山野间,最终化为故乡的一滴水,一缕风,一抔土。想想他来人间这一遭吃了太多的苦,现在总该幸福了吧,毕竟天堂里有他爱的妻女以及爱他的父母。而在人间,我只能用笔沉痛地记录信叔的一生,作为他活过的证明,谨以此献上我深沉的哀思。 愿信叔在地下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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