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玲珑

　　杏花。杏花。还是杏花……
　　转眼间，层叠的嫩叶就把妖冶的杏花融化了。花事如梦，但终究还有梦一样的印记，飘摇复飘摇，虽然很难摇出从乡村到城市纠缠不清的雾气与灰尘。
　　春日的迟暮不容反顾。今天发生的，让我的心隐隐作痛的，是那只鸟从午后的鸡鸣声里飞了出去。鸡鸣声是从附近民居中传出来的。我却知道，那不是“鸡鸣桑树巅”的那一只鸡，而鸟，却是一只玲珑俊俏的鸟。
　　应该飞出去很远了，那只鸟就像迟暮的春日一样渐失踪迹；玲珑之鸟消失了，刚才高声鸣叫的鸡也沉默起来。那只鸡很像我，那只鸟，很像另一个我。不一样的我在春日午后偶然相遇，然后，一个我是走不了的，另一个我是再也不思回还的。
　　天将雨。我才想起那只鸟飞往的杏树林一片阴翳。是杏树的新叶太浓密了吧，是将临的春雨过早施放了太多的湿气吧，苍茫迷蒙中，妖艳的城市和猥琐的乡村瞬间浑然一体。
　　我爱死那只鸟了，好长时间，我都不曾喘息。仿佛与那只鸡在同一个圈舍里待得太久太久，那只鸟以为自己总应该飞行的，它就挫身而去。在城市的边缘，最先入眼的是那一片杏林，那只鸟无需过多选择，直奔而去。或者，那只鸟在圈舍里厌倦了市民气息的生活，至今都没有享受过交颈而眠的快意，它就飞出去，寻找新的伴侣。鸟飞走了，我的想象中，那只鸡一定目瞪口呆了，仿佛正朝着比空洞的圈舍还要空的黑洞里坠落下去！
　　我在一只鸟和一只鸡之间开始弄不清那个才是真实的自己。但我很想让自己的心智尽快复苏，像从前那样触摸自己，珍爱自己。
　　我早就不再怨恨还有鸡鸣声的不伦不类的小城了，因而，但有闲暇，我总会信马由缰穿过一个又一个街区，一直走到能够看见泛绿春江的岸边，站定，张望江水对岸的杏林，它在晨雾弥漫的田地上沉默着。我却以为那是假沉默，因为我还记得不久前的那场盛大花事，尤其记得，绽放在春寒中的杏花其实曾经大睁着若有贪图的眼睛。
　　是一只娇小的鸟，叫不上名字，不是燕子，也不是麻雀，更不是临水而居的翠鸟。我叫它鸟玲珑。它是新来此地的，在我却有旧时相识的幻觉。它的娇小太让我着迷了。初见，我有如释重负的快意，仿佛我的周围长时间充塞了满脸横肉的大块头，那只鸟的忽然出现，让我的灵与肉瞬间变得舒展、轻盈，仿佛稍事一纵，就会凌空而起，随那只鸟同路远行，虽然它的远方只是我能看到的一片杏林。初见它时，正好也是这样的春日，不过槐花早已开过，杏林，也已撑起一片浓荫。“嗖”的一下，那只鸟就把我眼前的沉闷春天划开一道口子，晴明的天光如天河之水哗然乍泄。但我的意马心猿还是耽误了我对那只鸟的凝视——它似曾画过一条圆润的弧线，飞到对岸的杏林里去。但愿杏林没有陷阱，那只鸟不会失足坠入。
　　它好像是从我身后飞过去的，而我的身后就是那个保留着大量鸡圈的小城，每至凌晨，鸡鸣声总会彼此呼应。天明之际，鸡鸣声又换成麻雀的争吵。尚不是燕子北归的时候，若是，此时定有它们的聒噪，常常也是七嘴八舌，意见从不统一。所有的吵嚷，最后也是不知所终的——都没有，唯有那只鸟，像一滴甘露顺着我焦渴的嗓子眼儿滑落下去。
　　但我还是转身回头了，仿佛真的在寻找那只鸟的来历。而我的转身，那又是极端的幼稚相当的滑稽——怎么就忘了，小城里从没有过那样的鸟，它一定是过路的。
　　春天怎么那么相似，而不相似的是飞临春天的鸟；我总是遇上春天也总是错过春天，但我遇上的姿容奇异的鸟屡屡与我谋之一面遂成故交。这只鸟，去年它应该来过，也是在小城外面的江边，也是飞往对岸的杏林。那时正值花开，我的心仿佛要随那些杏花燃烧起来；春色开始膨胀，越来越清晰，爽朗的气息把我填充得满满的，像一片羽毛，或者干脆就像一只鸟，在奇妙的春光里上举，轻扬，飞向那只鸟飞去的杏林——真的还是假的？前后两次的经历怎么那么相像？或者，原本只有一次，我的意念出错了，把它分解成两次了？我愿意，或者我梦想，有那么一些相似甚至雷同的经历反复出现，好好填补我内心的虚空？
　　还有，那只鸟，我怎么知道它还是那只鸟？也许我的妄念有些过分近乎疯狂了，而以为大得我心的东西一定是唯一的；要么，同一个赏心悦目的瞬间也可自动复制，正好供我享用？我看到的，或者想到的鸟，怎么都是姿容奇异的？小城很小，但也不错了，除了保留着古老的鸡圈，圈养着许许多多的鸡，另有越来越多的老者，加入了养鸟的行列，看他们手提鸟笼，迈着方步，穿街而过，恨不能把那一张脸放大再放大，让全城人都看见他们在遛鸟，他们消闲得不得了，世间再无此等福气了——我不是很讨厌那些养鸟者吗？好端端的鸟，自由自在的，都被关进精致的笼子里，锦衣玉食，关怀备至，仿佛在关爱自己的后人。某一日，在公园路遇一个熟人，也是养鸟者。那时他正斜倚栏杆，抽着烟，端详着挂在檇李树上的笼中鸟。我就与他攀谈。后来，不知话题何以转到了笼中鸟的未来。他说：未来，不就是死吗？你想，靠人养活了这么多年，它根本不会自己找食吃，注定会饿死——越是养到后来，就越不能放开它，等它老死，老死了……再说。
　　不能继续想这些，我要高兴，乃至狂喜，乃至，找到欲火焚身欲仙欲死的畅快感觉，那种带着淡淡忧伤的悲悯应该离开。最好想想我所钟爱的鸟玲珑。阴翳的杏林告诉我，鸟就是鸟，并不是人，再说，即便像人，我与它也没有任何约定；一只能来，许多只也能来。上一个春天与这一个春天，我偶然见到的姿容奇异的鸟，不过是同类中的两只而已，有什么值得牵肠挂肚的，又有什么必要把它想得像一个人那样让我意醉情迷——莫非我真的在借一只鸟来寄托对一个人的恋情吗？她又是谁？
　　同类的另一只，这让我太有挫败感了，我的想象大厦顷刻间失去分量而灰飞烟灭。但我的脑子里还是残留着鸟玲珑的娇容：浅绿色的体羽，雪白的腹羽，好像浅绿色的春装下面，还有一件雪白的衬衣。却不是伶牙俐齿的鹦鹉——对，它没叫过；或者它叫过了，我没有听到而已。
　　它是从我的身后飞到对岸的杏林里去的，那么，它应该来自我身后的城市。它到过小城，或者，它原本就在小城，只是我从没有在城里了见过它而已。如果它就住在小城，它也该在街上或树上觅食了，但街上、树上早都被麻雀占据，最近又增加了令人存疑而必然保持距离的乌鸦，还有言必报喜语必称颂的喜鹊。
　　我在追究那只鸟的来历了，这让我深感疲惫。还是看看泛绿的江水，以及对岸的杏林。
　　江水散漫，慵懒无力；那片杏林过了花期，已经出落得饱满丰腴，高髻云鬟，水袖临风，好一群汉宫婕妤或唐廷昭仪。就在那只鸟飞入杏林之时，小城波澜不惊的一个午后，一声鸡鸣陡然响起，拉开了我和小城的距离，也拉开了小城和乡村的距离。但这距离却不能填满一只鸟儿在我眼前消失后留下的空寂。天将雨，小城和春天如在梦里。
　　春天隐藏着发情的秘密，在圈舍中奋力鸣叫的鸡怎么就模拟了我的焦虑——我太想有一个情侣了，虽然我不能像一只鸟那样飞出去，而近邻们，都是只知道终日觅食和卧眠的。我太不安分，太向往笼子外面的天地。
　　一只鸟能够做到的事，一只鸡是不是也应该做到呢？要知道，它们都会在春天发情的。那只鸡，或者那一些鸡，还有那只鸟，娇小的鸟，穿着淡绿镶白的衣，去年春天它是独来独去的，今年春天它还是独来独去的。我对它的独来独去开始怀疑，它果真单身，还是已有情侣的浪族呢？如果它是浪族，倒很契合我的趣味：我想爱，这种爱是不能受任何管束的。但也许它根本没有自由，虽在外面飞，却在暗中受人胁迫的？
　　很沉闷，但春天的沉闷在发情者看来也很可爱。想起来了，那只鸟很好地模拟了我，它和我都在自己的梦想里飞来飞去，是独来独去。没有情侣，不论飞到哪里，最美的春天都是沉闷的——我当然还在小城里像一只虫子那样茫然游弋。虫子也会把自己妄想成鸟。想起来了，在我误入窠臼之时，我曾与许多只鸟儿有过交合，它们也为我留下了子裔，虽然我至今不认识它们中的任何一个。这也好，我们都是自由的。我最得意的一次艳遇发生在一片杏树林里，是春天，杏树正值花期，杏树间的空地上，长着蓬松的草皮。发情的小鸟借着春色的鼓励，接受了我的多才多艺。
　　可以野合，但不可以共同筑巢而居，性与爱情都变得轻飘飘的，在暮春的沉雾中悄然淡去。当一只眼熟的鸟又在春天起飞，我更相信我的情欲是不灭的。今天这只可爱的鸟让我失落得喘不上气，鸟玲珑，那是我最爱的气质和形体。春天，鸟飞去，这个事实仿佛从我心头生生撕下一块肉，剧痛是来自灵魂的。但我早就知道春天从来都这样残酷，它让爱它的人神魂颠倒，但它不会给人留下让人神魂颠倒的一切。与爱牵扯起来的东西都会像一场盛大花事，以繁华为开头，以落寞为结束，所有遗迹都向时光深处沉沦下去。
　　“情花有毒”，有人这样暗示我。但当我真正悟出此话所含的真谛，我已有一个带毒之身。在见到同一只鸟或者同样的第二只鸟的又一个春天，我恍然大悟，脚下的土地，身边的空气，都被瓜分了，占据了。杏林，河岸，田园，山川，旷野，都有主，更不用说入云的大厦和话语的媒介，无论我怎样呼号，四周都是一片死寂；无人回应也就算了，翻转不停的冷眼所含的蒙昧简直让我想大声哭泣！赤手空拳如何能敌富贵铁腕的威逼，眼看美女如云，眼看都成了内衙的侍妾或豪门之中色情狂们的奴女，独留给我这样的恋鸟者一隅妄做情梦的天空与旷野。
　　太多情了，我只是看见了一只鸟的身影而已，流转的鸟音，美丽羽毛下面的胴体，绝不属于春天里的空想者，再说，我还是一个对着春天搜肠刮肚写诗的！
　　那只鸟喜爱浓阴，就像一个女人喜爱有钱人。站在城市的边缘，我太像一棵春将逝而未发的树，我的才艺，只是鸟一样的女人心目中或可该有的胭脂水粉。
　　这是我见到那只鸟之后的第二个春天，却无法肯定我所见到的是上一个春天的同一只鸟；它的飞翔婀娜且轻盈，我还是把这次艳遇当成一场梦游了；鸟就是鸟，我还是我，我正在错过这个世界，又何必在意一只邂逅一面的鸟呢！
　　可怜了，至今不知道鸟一样美丽的女人是如何作了富贵花瓶的男人，以及，至今不知道侍寝的女人不在春天飞过朴拙田野的男人。古来如此，于今为甚，经床笫，中转而上仙宫，无人当栌，何来文君！没有退尽书卷气的男人，还在做着相如承蒙上恩的梦——为什么不在春天做自己的主人呢，听人万言，不如自省一春；情种不灭的男人，应该在灵魂深处养好一只强健迅敏的鹰。
　　这个春天，我怎么就跟一只鸟死缠烂打而不分手了！头破血流，方知强人们的禁区里无声的禁令，远不如野旷里酣畅悦耳的风声、水声！
　　其实早就知道，那片杏林也是假的，是一大片良田人为返荒的遗迹，是先前的主人不忘初心或者顽固不化而私自植出一片杏林，不为收成，只为瞅空出卖风景——他知道那里不久以后将会楼群入云。
　　他或他们当然也不关心，春日的午后，只是暂时的景致，夜色将合，众鸟必然投林。其间还有我钟爱的一只鸟，或者，也许，它会成为未来楼宇中一个精致的主人。
　　该回去了。我总是这样转身回去，但从未识得这个小城安静下来的风景。我也不能不接受一个事实：在一只鸟和一个女人之间，定有一样东西真正打动了我的心，即使不能把握在手，还能将其藏入怀中，并以此让无法确定的寻常日子与我更加接近；不用再去关心无处不在的翻脸不认人的各种主人，我必须和自己相濡以沫了。
　　春天很快就要过去。等它过去之后，我将借夏日的风，放纵心中那只羽翼丰满的鹰。它不是鸟玲珑，而是疾如电，利如箭，快如风。 　　2018-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