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仙姑

三仙姑 话说那过道屋外两间是厨房，里边一间是住房，由四儿与四儿媳妇蜗居。如今四儿媳妇要生孩子，按照乡俗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产房。不成想那肚子里的孩子（朱老爷子第十一个孙子）嫌外面世界冷清闭门锁国不肯出来。两天两夜过去了，多亏四儿媳妇（论辈分我该称作四奶奶）身高马大体魄强壮，否则后果不堪预料。三个接生婆（我东良的，还有南良的北良的）相继到来，各自都使出看家本领，但那孙子就是蜷腿呼呼大睡不给予理睬。人们心急，人们火燎，又不得不看着站着愣着，面面相觑，束手无策。 话说笔者当时作为一名顽童，走进朱老爷子家大门，拐进了那二门，待要呼喊老爷子第九个孙子我童年的玩伴朱英时，却听到了四奶奶既呻吟又嗥叫之声，浑身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又看见那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以及那个有着菩萨心肠的老奶奶，进进出出，莫衷一是，大惊失色，给人以天塌地陷大难临头不祥之感！ 突兀，村口鞭梢甩出的一声脆响，随即一挂胶皮轱辘骡马车从大门希里华隆滚进来！赶车人细高挑大高个，人称王大个，一声呐喊“请来了”！那大院里的所有的奶奶，以及从大门外跟着骡马车进来左邻右舍的奶奶，以及我家的那位走路不稳的奶奶，一齐涌了过去：接那车上人，扶那车上人，搀那车上人，抱那车上人，一阵之乎者也的手忙脚乱！待那车上人立地，众奶奶们又齐刷刷地列队，两手扣握在腹前，往下一蹲身，两手一哆嗦，施以满族人家请安之大礼！ 再看那立地人，黑衣黑裤黑鞋白袜，腿腕系住黑裹带，一头挽住的秀发，用一枚蓝发卡别在脑后，年轻貌美，英气勃发。人们敬称她为三仙姑，俗称跳大神的，别称三疯子。是东乡丁庄人，王大个去接的时候，特意路过长沟镇，包了个大号果匣（硬纸盒子里边装填点心），后来王大个不无得意地说那三仙姑，硬是没瞭那果匣一眼，只因他王大个是个帅哥加鞭哥，站在她旁边。 踩住风火轮的三仙姑径直跨进那产房过道屋。我与朱英尾随而至，待要穿堂而过时，不经意间从那帘子缝里窥见那仰面朝天的四奶奶，被那三仙姑用又长又大的银针，噗嗤噗嗤一连扎了四下，分别攮进了四奶奶的两个手心两个脚心。被攮的四奶奶先是一抽搐，再是一机灵，三是一咧嘴，后是一哎呦。攮完了以后又一根根捻动那银针，一边捻一边质问那附体于四奶奶的大马猴子，可敢再作孽？可愿意溜之大吉？可愿意逃之夭夭？ 话说我与朱英被大人们轰走，穿堂而去到那片打谷场玩耍，用一把大扫帚追逐那空中的蜻蜓。不知怎的肚子开始账痛，竟然弯下腰去站不起来。被劳作于菜园的一位长工叔叔看见，把我背进了大西屋。原来那一群奶奶陪着三仙姑都安静在大西屋里多时——三仙姑坐在土炕正中央，那些奶奶分别坐在一左一右以及屋堂的椅子板凳上；前者青春明亮，后者苍老黯淡。 我那走路不稳的奶奶见状，急忙把我从长工身上抱过去，放置三仙姑面前，请求三仙姑为我天灵灵地灵灵驱邪止痛。不成想那三仙姑一把扯开我的腰带，随后就开始了按揉，一圈又一圈，一圈比一圈大，几乎大到不该去的地方。我想伸手去掌控去呵护那地方，又无法伸手去掌控去呵护那地方。不料那三仙姑乜斜了我一眼，随后拿起身边的一把条帚疙瘩，把那疙瘩把立在我的肚脐眼上，狠命地一拧一转，拧中转，转中拧，直到我放出一串砰砰砰。弥漫的臭气，致使那三仙姑掩鼻，致使奶奶们掩鼻，致使那窗台上的麻雀扑棱棱逃之夭夭…… 说来也怪正是我砰砰砰惬意的时候，也正是那老爷子第十一个孙子呱呱坠地的时候，似乎我的放大臭屁与四奶奶生孩子有某种关联。或许真的有某种关联，直到六十几年后才凸显出来，我这个漂泊在外的游子返归故里，都要与老爷子的第十一个孙子相聚，而不与老爷子第九个孙子相会，每每要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每每要山南海北地胡吹乱嗙——但无论怎么吹怎么嗙，那放大臭屁与他呱呱坠地之事是不能吹不能嗙的。 屁放出去了，肚子也就不疼了！这时我才注意到，地上的八仙桌摆满了供品，香炉里还在青烟袅袅。八仙桌后面条案上的帽镜，被一条白毛巾蒙住。条案靠着的西墙挂着黄表纸。表纸之上之左之右贴有一幅红色对联—— 三字当头
仙恩万世歌不尽
姑爱千秋赞无休 呜呼！这幅藏“头”的对联，作为当时还不曾上大班的我，是不解其内涵，不会去关注的。然而它存在了几十年，直到那大西屋的骨架不足以再支撑下去，不得不拆迁灰飞烟灭时，才引起我的注意与思索——所谓“歌不尽”“赞不休”是她三仙姑自身，黄表纸上的神仙就是她，她是黄表纸上的神仙。可谓大胆包“头”，可谓野性十足，可谓三疯子！三疯子能通阴阳两界，亦神亦人亦鬼。三疯子怎么通阴阳的怎么装神弄鬼的，由于我在打谷场捉蜻蜓，不无遗憾没有看到。 在三仙姑看来，她施展的魔法（针灸是她魔法的一种手段）才使老爷子第十一个孙子这个九斤大胖小子得以降生来到人世，与我的放大臭屁风马牛不相及。三仙姑的魔法来自她的文化，她出身儒道医术世家，她谙熟占星术，通晓八八六十四卦。她是才女，出口成章，念出的喃喃咒语全部合辙押韵，且有诗意。她泼辣，她个性张扬，她风风火火，她无法（反对一切魔法而独守自己的魔法）无天。她蔑视强权，追求自由（据说她向那帮奶奶讲起了德先生赛先生，黄表纸后面坐着的就是德先生赛先生），嫉恨世俗，身先士卒性解放，她还是少女时就为她人接生。她有个表兄在北大上学，参加过五四运动，她所捧读的书籍皆是表兄带回来的。 再说那四奶奶生孩子哇哇呻吟嗥叫的时候，三仙姑说正是大马猴子附体的表征，那呻吟嗥叫是大马猴子遭受到针痛后的呻吟与嗥叫，是她的银针与坐在大西屋施以魔咒才使大马猴子无立锥之地（体）……突然，院子里的王大个抡起了一鞭子，原来那大马猴子在院子里飞窜……一撮毛留下来，那降生落地的孙子哇滴一声大哭的时候，也正是逃跑的大马猴子发出一声凄厉尖叫的时候……三仙姑祛邪扶正魔法无边。 夕阳西下，又套上骡马车了，该送三仙姑回去了。“备以重礼！”手持长烟袋的老爷子站出来发话，王大个从小西屋里灌出来二斗江米（不是重礼灌大米）。人送走了，来回二十里路，骡马车却彻夜未归。原来那王大个与三仙姑在骡马车上眉来眼去，搞起了恋爱，在夜幕的掩藏下玩起了车震。一震就是一宿，那袋江米也就成了他们一宿的枕头。当下有许多青年人玩车震，于广场于旅游胜地于田野于湖畔乃至高速公路，有人统计每日玩者不下上百万，但无论怎么车怎么震都是徒子徒孙的小儿科，他们的老祖宗是王大个三仙姑。他们应当烧香，磕头，祭祖。还应当注重细节，备一袋江米为是。 没过几年，东乡人三仙姑与西乡人王大个结婚了，吹吹打打放鞭炮时，朱英去了，而第十一个孙子（朱胤）没去，因为第十二个孙子还小，还穿着开裆裤。结婚后的三仙姑，还针灸，但不跳大神了，她说神鬼怕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