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场人

外场人 　　父亲说话嗓门大，我猜，至少有三个以上的原因。其一，是因为他好像耳朵有些聋了。聋人喜欢推己及人，自己听不清，便认为别人都听不清楚，于是他就喜欢大声喊叫。可他的大嗓门不是近两年的事儿，是从来如此的事情。他喜欢大喊大叫，也教训我们说话要大声：大声说，不要那么呜呜囔囔的，跟个受气包似的！跟做了什么专心事似的！抬头挺胸，大声说话。——在他看来，大声说话是一种美德，是一种慷慨精神，是一种英雄气概。 　　但我觉得，他说话大声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极其重要，那是因为他要时常跟牲口说话。他那个年代，还是以畜力为主的农业时代，他又是极爱甩鞭子，赶牲口的那种人。拉车、耕地都要赶牲口。牲口本来耳朵大，可都不太喜欢听人话，于是他们之间的交流就要大声：“吁吁吁”，是向左拐；“哦哦”，是向右转；“嘟儿驾！”是加速，“吁——”是刹车。对了，还有一嗓子叫做“哨！”，就是往后倒的意思。所谓人有人言，兽有兽语，人与兽交流起来当然不会很容易，即便长期磨合，还总是差强人意。怎么办？就是要大声，于是父亲就大嗓门。若再仔细分析起来，或者还有另外的因素，比如说，父亲吆喝牲口，自然会有些骄傲与尊严在里面。这很正常，做为高高在上的高级动物，可以役使低等动物，可以理直气壮，可以气贯长虹。总之，可以大声叫喊出来。 　　还有别的原因吗？ 　　也许还是有的。比如，放再更广阔的环境里面研究一下，是因为他是农村人。农村，毕竟地广人稀。做农活隔一节地喊话：XXX，你把砍草的镰拿过来，这里有几根红荆耙不下来！说话声音小了那人听不到。再比如，邻居相互之间有点事要商量，那时候没电话，只好隔了墙头喊，慢慢嗓门也就越喊越大。这不是什么奇异现象。越是山高地阔的地方，人们的嗓门越亮。高原山区随便抻出一个小伙闺女的，都是高门亮嗓，比修炼了几年的大牌明星厉害的多。像《青藏高原》这种高音，韩红就说：在我们那里（指藏区），唱上去的是正常人，唱不上去的不正常。 　　我老爹若不是唱歌找不着调的话，怕也是个大歌星。 　　可惜，我们现在这个年代已经没有什么驴马可供吆喝，要找他们，怕是多去烧饼夹肉里找了。听他说话的，也并不都是聋子，也没人怀疑他是不是居心不良，心里猥琐等等。总得来说，我的意思是说，他说话声音太大，已经不再是美德，而有些招人讨厌。偶尔回去吃饭，桌子旁边，他嗷的一嗓子，不定说点什么，直吓得你心里突突跳一阵子，耳朵里嗡嗡半天。连续说上几句，只是觉得吵。我们都是熟悉的家人，也不必每天都要抖丹田，对上几句“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是吧？ 　　他有他的道理，我也不想教训他什么——那是徒劳而没天理的吧——但这天底下也毕竟不是只他老子一人，我是说，他说话声音太大了不好，会影响别人，真的会招人讨厌。现在地球上人口这么拥挤，我们中国人又在很拥挤的那一部分。大家不只脚下的地皮在不停疯涨价，就是身边的空气也越来越珍贵，而且我们每个人的活动空间都也在变小了很多。你不是在讲演，也不是演唱，你只是在说话。那好，尽量的让你的听话人听到就好了。再者，你说的那些话，人家并不是都要听一听。人家不是买票来听戏的发烧友，你也不是京剧名家！ 　　可父亲喜欢大声发表自己的观点。尤其人多时，吃饭时，最恐怖的就是许多人在一起吃饭时，而且同桌吃饭的人里还有一个我。他要大声说话：我那想当年，赶了大车去XX处拉骨头……我们想当年去海河挖河时候……我见过我们前行新买了一辆大车，嗬！20多个轱辘，不对！我数了的，就是20多个轱辘。没错！……你们不知道，在XX处结婚时那叫一个阔气。人家是流水席，从早晨吃到中午，中午亲家要吃四顿饭—— 　　我觉得他声音很大，想让整个桌子，整个屋子的人都听他一个人说话。可他又真的很可怜，真的没几个人对他讲的这些感兴趣。现在的人们大多喜欢说名车，说名星，说股票，说游戏，哪里对他的话感兴趣呢？于是，他只好把声音又提得更高，于是更加招讨厌。我不知道怎样去做，只是觉得羞渐。 　　席间，隔了一座，一位远方的亲戚，插话问我：你是XX吧？在哪里上班？小孩多大了？男孩还是女孩？ 　　我还在羞惭里不能自拔，声音也当然是小的。于是那人就很直接的评价：一看你就是个内向人。不善言词。这样出门可是不行的，要像你爹那样，学着做个外场人！ 　　我记得，在当时，我又好好审视了他的，那张五六十岁的脸部。可以确定，他说的是真心话，那表情甚至有些忠诚的膜拜哪个英雄，就是我的英雄父亲了。 　　嗯，就是这样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