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月亮

月亮给我的记忆是温暖的。有月的夜晚，我总是盯着天上的月亮出神，思绪跨越千山万水，飞到了那片魂牵梦萦的高原。
一九八一年，由于家庭发生重大变故，我不得不辍学务农。尚未成年的身躯，过早地承担起耕田种地、挑水打柴的重负，尝尽了生活的艰辛。其时土地承包已是第三个年头，多年的温饱难题虽已基本得到解决，但人们还是非常贫穷，经济作物除了为数不多的油菜、辣椒和花生外，几乎没有其它能够变现的更多来源。人们辛辛苦苦劳作一年，到了过年时却少有余钱。为了贴补家用，农闲时日，我和村里的许多人一样，将收购来的花生加工成花生米，搬运到桐梓县城贩卖。从我家绥阳县黄杨乡到桐梓县城足有一百二十里。当时尚未通车，我们只能通过步行，肩挑背扛运输，沿途要翻越好几座高山。从家里出发时天还未放亮，到达桐梓时已是万家灯火。由于年纪尚小，气力不济，我只能背五十斤左右。为了节省费用，第二天卖完花生，便马不停蹄地往家赶。贩运花生是极其劳累的活计，个中滋味非常人所能想象。但两天时间下来能够赚取大约五元钱，对于身处穷乡僻壤的人来说，这自然算是不菲的收入，能够买回二三十斤盐，足够一家人吃上几个月。

记得是一九八二年初秋的一天，我独自一人到桐梓。卖完花生后，风风火火地转身返家。走到马鬃苗族自治乡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幸好天上有月，虽然还未圆满，但借着它朦胧的光，尚能清楚地辨识道路。当时又饥又渴，浑身乏力，酸痛的骨头仿佛就要散架似的。
那时最渴盼的无疑是水和食物，哪怕只是一口也是好的。
路过一片玉米地时，我分明看见玉米杆上挂着一个个长条状的东西，在月光下随风轻轻摇晃。黄瓜！我兴奋得几乎要喊出声来。当地农民多在玉米地里套种黄瓜，其藤蔓攀上玉米杆生长，结出的黄瓜量多质好。因为海拔高的缘故，当地的季节要晚一些，此时黄瓜尚处于旺盛的生长期。

环顾四下无人，我迫不急待地摘下一只黄瓜，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那沁入心脾的香甜，一扫饥渴和困顿，让我觉得那是自己有生以来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第一只吃完，刚摘下第二只，突然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头包黑帕，脚穿草鞋，中等身材，约摸三十来岁光景的青年汉子站在我身后。

我大窘，嘴里衔着黄瓜，咀嚼不是，吐出来也不是，脸上火辣辣地发烫，恨不得地上有条裂缝钻进去。

青年汉子看出我的窘态，朗声大笑：“哈哈，尽管吃好了！只是摘的时候要用手护着藤，别折断了。”

我讪讪地笑着，词不达意地向他解释。他听罢，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他和颜悦色地注视着我，大声说道：“你还是个娃儿，这么小就出门挣生活，不容易哟！”

停了片刻，他又关切地说：“可是这黄瓜也填不饱肚子啊，我家就在前面不远，跟我去家里弄点饭吃吧！”

我婉言谢绝，说自己还要急着赶回家。

青年汉子似乎有些不悦，嗔怪道：“我们苗家虽然穷，但苞谷饭还是有的。再说，天这么晚了，离黄杨还有五十里，你小小年纪独自在荒山野岭走，让人放心不下。不如就在我家将就住上一晚，明早再走也不迟啊！”

我再三坚辞不受。

青年汉子见状，也就不再勉强了。只见他走进地里，摘下四五条黄瓜，塞到我的怀里。

“拿着边走边吃吧。路不好走，注意安全。”青年汉子叹着气，与我道别。

辞别青年汉子，我踏上了归途。走了一小段路，我回过头去，只见朦胧的月光下，青年汉子依旧站在原地，向我频频挥手。那一刻，我感觉他就是自己的亲人，一举一动是那样的让人感到温暖。

高原上的风劲吹着，直往衣服里灌，颇似冬天刺骨的寒。再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仿佛青年汉子在凝眸，静静地照着我。
那一刻，我感到月光也是有温度的，驱散了身上的寒冷。
三十多年过去了，这件事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青年汉子的影像不时浮现在我的脑海——头包黑帕，脚穿草鞋，中等身材……。与他的影像一同浮现出来的，是天空中那轮温暖的月亮。

在世风日下的今天，他的热情、爽朗和善良，尤其让人镂心刻骨，难以忘怀。
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他的确切住址，但他让当年那个苦难的陌生孩子，在心灵深处默默地感恩了三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