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背影

　　山明水秀的景象出现之前，秋天先变得隐晦。
　　时光的流淌只是一种提示，比如黑夜过去了白天来到了，只是作为光影变化的符号，无限与永恒才是它的本质——它是这样让我感受这个世界真实性的。它以无声的方式告诉我：你的生命，你过的日子，并没有和时光的前行一直保持一致。有时候，你顺着时光的流淌向前奔跑，有时候——那是大多数时候——你只是满怀期待地停留在原地。你也有在时光流转中逆向而行的时候，那时候，你就见到时光的背影，你所有的伤感皆由此来。
　　我很愿意接受这种提示，我就常常想起曾经的无数次乘车远行。
　　凌空飞过水流澎湃的大河；像一个精灵那样轻松愉快地穿过一个又一个树影婆娑的村落；怀揣爱情的幻想绕过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城市；在崇山峻岭中遇见比魁梧山体更不可抗拒的寂寞；在空旷的高原上感受自己的活着原本不是简单到可以忽略的……途中，我确实也从真实的隧道里钻进钻出，以天光为标志的时光存在就是断续零碎的。我觉得自己比风跑得快，却比不上不可得见的时光之躯从容的向前挪移。比如，坐了一天的车，车速极快的，停车地点与出发地点已经相隔十分遥远。下车的时候感觉自己已经很累，仿佛真是自己用双脚奔跑到那个暂时的终点的——当然不是。天黑了，又感到是时光把我安置到一个新的城市，那个城市和那个城市的夜都是极其陌生的。而时光自己，以光亮的形式继续前行了，仿佛曾经对我有所提示：明天——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搭乘另一辆车赶上来，把你的旅行继续进行下去。
　　那么，夜，就是我旅途上暂时的停靠站了，城市里的旅馆、酒店，仅仅只是站台。停留的时间长度是一夜。那样的夜里，我大半会失眠，好像因为完全陌生的城市总有一个完全陌生的夜。那种陌生感无法让我在新的城市里走出更远。也不想走远。我总记得次日天明还将远行，暂时稽留的城市，暂时遮盖我的夜，我实在不必过于在意。黎明时分，窗外天光拥挤进来，我就想起正在远处等待我的时光——又要乘车远行了，我内心的激动和乍泄的天光一样饱满、活跃。
　　坐在车里，睡意袭来的时候，我又想起夜里的失眠曾经是我全力以赴应对过的事情。曾经借酒消磨难耐的时光。未知的前路不可想象，而白日里走过的路还会清晰地再现。一个又一个村落，一座又一座城市，连续的隧道，山地或者高原——我很惊奇啊，原来我可以走出那么远！我却记不住一路上的繁华，而是记住了一些卑微的东西，比如形态各异的孤独的树木，最寂寞荒疏之地落寞的野草和路边蒙尘的野花，一只蝴蝶，一只鸟，一个姿容俊美的女人，它们全都向我所来的方向疾飞而去。
　　我曾认真盯视过它们的，它们的影像深刻在我的心里。它们好像也认真地看过我的。它们有没有记住我，太难说了，我希望它们记住我的。但都一闪而过，随着飞逝的时光飞向我来的方向——反正我是记住它们了，它们是我始料未及的相遇。后来，其中的一些就成了难以割舍的留恋和挥之不去的思念。我知道，那样的旅行一定有返程的时候，我一定会和它们再次相逢。我常担心的是，它们也可能会成为我无法挽回的失去，或者即便再见也是相当陌生的——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很有道理。我返回的路上再未见过它们，但也许我们曾经再度相逢，只是，我和它们一样是在顺着时光流向向前迈进，无论我跑得多快都无法超越它们，而只能看到它们的背影，不然我就要以光速飞行，不仅能再次看到它们的面容，还能看到我们的前世今生。
　　也许，我连它们的背影都是难以得见的。我的返程，和它们已经隔着无法超越的时空断层，它们的正面，早已融入时光深处，我所见到的最多只能是它们的背影，那些背影与初见它们时一样陌生。而背影大抵都有别样的诱人之处和更多的悬疑。那种引诱是永远无法如愿以偿的，那种悬疑很难有得以破解的机会，因为，我在错过它们的正面以后，又在错过它们的背影，我和它们几乎没有对面站定握手言欢的机会。再说，我和它们都在朝着同一个方向向前疾驰，都在逆时光而动，我看着它们的背影，它们却丝毫没有回头看我一眼的意思。不再是此前的迎面而来擦肩而过。顺理成章的，我和它们处于相同的精神际遇，戏剧性的精神冲突不再发生，人情满满的对面相逢已变作心平气和的共赴归途。除了背影，就是秋风拂叶一样的收割与敛藏景象——我怎能不觉得时光的断裂和错位是那样的不忍回顾！
　　返程，除了前方有家，一路所见全然没有新意，就连当初令人激动不已的情景，都被一连串落寞的时光背影弄得索然无味的。迷茫而乏味，再也无法体验一见钟情的幸福与快乐，更无相思之意鼓荡起来的凄美情愫徜徉于心。想得最多的是羁旅的不眠，次为所见世间诸相的平淡无奇。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催眠了，我看到和想到了虚无主义。
　　但它们都曾在我前行的路上流光溢彩声情并茂，曾经千般可爱万般可亲。我和世界都有过鲜活的灵性，我们鲜活的灵性曾经欢喜相逢，并且，曾经在迎面相逢的瞬间两相愉悦。而归途，也许是在反其道而行之吧，一种颓败感不请自来，那是紧紧依附在过去时光背影之上的。
　　我知道，我的激情全都在去的路上耗尽了。我曾经到达的终点，后来看上去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终点。我只是在路上消磨了一些时光，又在半途留滞，也只是滞留在一个又一个暂时的停靠点。消磨时光的同时也消磨自己的心境，仿佛灵魂与肉身都将在陌生的地方和特定的时候融化到世界中去。我想象的尽头我根本没有到达过，那个概念化的尽头也很含糊不清，我只隐隐知道那是我最想去的地方。半途滞留，总给我带来铺天盖地的没落感觉，而唯有坐上车，继续前行，经过城市和村庄，经过田园和野旷，我就相信我没有被时光丢弃和遗忘。而前方，一定有我最想永远停留的地方。
　　不想在一个地方等待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慢慢变老，不想变得越来越适宜模仿别人或被别人模仿。我不相信人会有完美的旅伴，所以我总是只身独行；我相信最好的伴侣应该是偶然相逢又转瞬相离的迥异的风物和全新而美丽的人。迥异的风物能够激发我继续热爱世界的勇气，美丽的人能够唤起我心中的爱情冲动。而它们，必须以时光流淌的方式与我对面相逢。两者合并，我还会热爱活着的所有状态。陌生，或者不熟悉，催生我的探究欲。无论风物与人，一旦长期厮磨再无新意，极其熟稔，但终不免味同嚼蜡，我会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即将腐朽的，那才是让我最感颓废的。
　　我在爱着，这不用多说。我爱一些人和一些风物，虽然有些见不上，有些留不住，有些唤不醒，有些一直未向我靠近。我的心一直为他们和它们高高地悬着，像风中的飞蓬，如飘向高天的雾，像难以着陆的絮。但我毫不担忧，也不恐惧，我只是在期待，自己也能那样无拘无束地飘飞起来。如此纠结，源于我既相信这世间一定有我的停留之地和依靠之处，又不相信一旦停靠某处就会获得幸福快乐。就这样缱绻、踯躅，一任自己的肉身与灵魂游荡在广博无边的时光之汪洋大海中，无所适从。
　　我不想让自己在死一般的宁静和迷幻而浅薄的热闹中停下来，我不想在普遍的热闹中与更多的人不厌其烦地炫耀普遍的平庸。
　　山明水秀的秋天景象还没有出现，或者早已经出现过了，我没有赶上而已——我看到的秋天多数时候是隐晦的，如秋收之后尚未再种的田野，空旷、沉郁。
　　当秋天真的来临，秋天也就是千篇一律的。忙碌的城市和阴沉的天空是那么的雷同。在街上行走根本不能相比于走在路上。在街上，人是被零碎的生活完全淹没的活物；乘车，或者步行在长路上，内心所有的苦闷和幸福才有完全释放的可能和机会。步行，不用说了；有车可乘，但若不是自驾，尚能自由自在地思考，也是很不错的。以模拟状态融入时光之流，让陈旧的世界和新鲜的世界都从车窗外飞驰而过，让自己的心和身体都向前飞去，感觉自己就是年轻的。
　　从我眼前飞驰而过者何止其一。有些，我用心爱过，但由于去得太快，除了还在爱着，至今没有爱的结局，相反，挚爱之心总被揉碎了，沿途散落。另一些碎片被所爱带到远方去，残缺的留给落寞时候的自己。却也乐意带着残破之躯往前行走或者向前飞驰。残破的和过去的，总以强大的力量驱使我频频回首，一旦回首，所见全是时光的背影，那上面堆积着人生诸般落寞境况和衰老之相，若能回去，许多许多都需要修改的——怎么可能！
　　曾经坠入爱河吧，那应该不止一次，但让灵魂深深震撼的为数总是不多。那些日子，判断力被软化了，或者，判断本身完全被癫狂的情感突变溶解了。爱得昏天黑地的，然后，拖着被落寞感弄得潮湿不堪的身体和那颗柔弱的心上岸，不想回头去看，因为已经知道不必去看。了然于心的是，那份爱情像初秋的流云和晨雾那样简单，那样可见但不可捏拿在手，来无羁绊，去无拘束。与梦不同的是，爱情此戏，在白天也能做的。说不清是自己太平庸还是所爱之人原本不够完美，爱和美丽，都只剩下了最初的模糊映像。才知道，越清晰越不生动，越细致越不完美；真正的美丽大抵含蓄且含糊，像长风过处丰腴圆润的云头，那就是一见钟情那段梦幻时光的初始模样，的确美丽，只是，后来的延续过于散漫，终于不免平庸而让人失去欣赏的兴趣。
　　某年秋，只身远足，路过一条山沟。小憩的时候，发现一朵纤巧灵秀的山花，它开在洪波涌过的地方。百感杂陈，遂生了怜香惜玉之心，就为那朵孤单而美丽的野花垒了一圈石墙。时过多年，我常想起那朵野花和我垒成的围墙，却再无机会重走那条山沟。花的结局如何，我不得而知，但当时的心境至今依然清晰。觉得自己是在爱了，很凄美的。但无所求，只是觉得如野花那样的东西不该受到那样的冷落，只想把它的美丽保留得更长久一些，为它的孤单送上力所能及的慰藉。我想，人对自己别无所求的爱大抵还能有处安放，那种幸福之感会更长久地留存于心的。至今想来，当时我也只能那样做了。我知道，该留的终究要留，该走的终究要走，一切美、爱，都将交付给时光带到人不能及的远处去，爱，最后只剩下爱的感觉。
　　另某一年，以卑微之躯供职于一个小山村。村有一女初长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时隔不久，有飞短流长传入我的耳朵。大意是说此女因为我的到来拒绝了所有的媒妁。我便如坐针毡如芒在背了。而无稽之谈总是那样肆无忌惮地成为无稽之谈而不顾我的言语权力。我承认，我和此女皆属青春年少，同龄而聚，有过很多言语交接，却尚不至于过从甚密，更无情爱之类奢华的东西降临。那时，那地的贫穷与蒙昧迫使我必须找一个可以对话的人跟我以语言相交的形式生存在那里。飞短流长从来都有极强的穿透力和播撒力，令我的语言能力远远不敌。再说了，那女子原本就和穷乡僻壤一样粗疏，遑论爱情与诗意。那种粗疏使人不成其为健全之人的时候，男人的正常性欲都会进入冬眠而长睡不醒的！谢天谢地——好不容易——两年之后，我从那里离开了。后来听说，那个女子的婚恋结局是灾难性的。
　　我和那女子有过秋天吗？我在山村看见过丰腴圆润的云头吗？诗意和远方都不曾有过，云头还是有的，那就是，我曾和那女子言语相接，彼时彼地，那曾是我不至就地泯灭的唯一依据。在我经行的时光之路上，那山，那女，是与我迎面相交的事件之一，应该归类到积极的存在之中去。至于我至今都不能将这件事与爱情联系在一起，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罪过。那一副时光背影，我实在没有勇气回头去看，如同我再也不想回到赤贫与蒙昧中去。
　　与那朵野花的相遇，给我留下一个凄美的悬疑，那一直是我想追溯的一个时光背影，甚至——虽不可能——我很想逆时光而动，回到那种凄美中去，但实际的困窘是我苦于再无机会回访那条山沟；山村，以及那女，那是我最不想再见的一副时光背影，我甚至不愿想起。但总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那女的人生境况总以语言的形式传递给我，对我的心灵造成莫大的冲击！我真敬佩时光神妙莫测的魔力！
　　给我带来过快乐的事，我曾爱过的人，无一不在过往中，都无法回去找寻，都无法握其在手揽其入怀，但凡想起，总有返程中的落寞感觉。我知道，我看到和想到的已经是过往时光的一些背影，有物的，有人的。那些美丽的背影，随时光的远逝，全都变得凄美，不再是色彩缤纷情趣横生的。
　　时光的回光返照让我看到了普遍的悲情，那里陈列着一些人性悲剧使用过的道具和留下的剧照！也许由于我大多在秋天出行，我看到的秋天大都隐晦。恰如某年，只身在外，盘缠用尽，又逢连绵大雨，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待家人打钱过来，还是在等待雨天尽快过去。如这秋日多云的天空，所有能够引发激情的元素都无端的深藏起来或者向远处逃逸，所去之远，令我的眼力和心力均所不及。
　　也由于此，我更加感到爱情的可贵了，而我寻爱的方式，不是在固定的城市固定的人群中去寻找一个异性，而是在秋天选择一个山明水秀的日子，独身远行，碰碰运气，但愿能有一场美丽的艳遇。我相信，前方未知的路上或陌生的地方，一定有视觉初感极佳的女人，我想象会和她共享一段爱情生活，像淳朴的人那样谈情说爱，也像淳朴的人一样相互融入生命的感性肌理中去。当爱情之火还没有减弱，让我们以时光远逝的速度浪漫分离，留下想象和思念，那才是最美好的。
　　今年秋天，我还将只身出去，虽然远游最终不免返回，虽然在看够了时光迎面而来的美丽以后，终于不免再看时光背影的萧瑟，我还是要出去走走。我相信，在我再无机会面对时光背影之前，我一定要多看一眼时光之正面容颜，心里揣着对未知与陌生的探求欲，行进在更加陌生的道路之上，享受轻松与快乐，享受奇思妙想与胡思乱想共同造就的美丽和美妙——我毕竟明白了，当人与爱、与美好在时光流向中相依相拥的时候，时光会心怀美意暂时回避；当我面对时光背影的时候，爱与美全都会向远处飞去，就连时光自己也把它们拉不回来。
　　隐晦的秋日，是我找到快乐的日子吗？也许与我一样壮怀激烈但不喜形于色，秋日的闷热也是悄无声息的。或许我们都在等待山明水秀的日子到来，在未知的远途上，爱与美相悦的面容是温暖可亲的。
　　阳光重现，已是黄昏时分，清风徐来，今天这个日子充满了喜剧气氛。我心一惊：今年夏天，那个为我暗示过爱情、展示过许多奇妙趣味的夏天，又在遥远的过往中。
　　我在秋天，看到了夏天坚实而空阔的背影。
　　2016-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