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性的蝉子
2021-12-23叙事散文李兴文
重温旧梦一般,我又在陪伴夏天了。阴天。夏天滚烫的触手还在到处摩挲着。一天浮云仿佛在对我说:你最爱的夏天来了,你要静心陪伴它。蝉鸣如歌的日子就要到了,也应该到了。未闻蝉鸣先听雨声,携雷带电的阴云总是比蝉鸣提前来到——雨停了,应该听到蝉鸣了,就……
重温旧梦一般,我又在陪伴夏天了。
阴天。夏天滚烫的触手还在到处摩挲着。一天浮云仿佛在对我说:你最爱的夏天来了,你要静心陪伴它。
蝉鸣如歌的日子就要到了,也应该到了。未闻蝉鸣先听雨声,携雷带电的阴云总是比蝉鸣提前来到——雨停了,应该听到蝉鸣了,就到阳台上去张望。没有蝉鸣,也不见蝉子。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女子驾着摩托车像剪浪的燕子一样从街上飘飞而去。没有看清她的样子,但因为穿着红裙子,觉得她是很美丽的。
午后,这个街区异常安静。偶尔飞驰而过的汽车、摩托车,仿佛在说,一些人实在无法静下心来过这个夏天的,他们必须穿过热海继续忙碌,飞过去的红裙女子好像是其中之一。她飞过去了,给我造成的视觉暂停居然于瞬间定格成永恒!红光久久不去。我觉得那个女子是水灵光鲜的,我曾给她想象出一件蓝色的裙子,蓝色才是最接近水的颜色。夏日,红裙子,简直等于燥热、动荡加忙碌。但红裙子毕竟飞过去了,街道已经恢复到此前的安静之中。后来,许久许久,再也没有一个人一辆车从那里经过。
我的心就空洞起来。
午后的时光好像从不眷顾坐立不安的人的,它自己首先昏昏入睡了,我陪伴的也只是抑扬有致的夏日鼾声了,我心中的空洞就和这样坦然入定的夏日握手言和。我从自己的空洞走向夏日的空洞,无论哪里,都没有蝉鸣,也不见蝉子。
为什么要想着蝉子和蝉鸣呢?我问自己。没有蝉子尖细的长鸣,这个夏天就不成其为夏天;看不到蝉子,却记住了那个飞驰而去的红裙女子。她骑着的摩托车好像是无声的,她真像一只剪浪的燕子。看得出,炎炎苦夏在她身上也是纠缠不休的,她躲避似的飘飞而去,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但知道夏天还在她身上紧紧纠缠着、在她身后紧紧跟随着。红裙女子在我心中留下的只有红色的记忆了,阴沉而酷热的夏日依然在我身前身后站立着,站得久了,我对它依然无动于衷,它终于昏昏入睡。夏日的炽热就在我的身体和心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所在的夏天空洞得也只剩下关于夏天的记忆。那些记忆在红裙女子飞过的空洞里从昏然酣睡中慢慢醒来。
这样的安静也如夏日蝉鸣一样在对我催眠了——我竟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阳台的。猛然醒来,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之后,电风扇还在转动着,送来阵阵温热的风。扇叶连续转动发出的响声极像夏河涨满时发出的滔滔水声。那是很丰沛的大河之水,被人引进水埝里,再从又陡又滑的木槽里冲下去。轮窝里有一个又大又圆的水轮,木质的,转动的时候发出永不停歇的“吱扭”声。不变的节奏,不变的腔调,加上巨大石磨盘发出的轰鸣,一起合成极其灵验的催眠曲。下磨的人终于睡着了,但她的手还在往磨眼里扒拉粮食,直到她的身体猛然失去平衡,差点一头栽到磨盘上。惊醒了,却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不知在船上还是在车上。后来终于辨别出磨盘发出的饥饿的空响和水流冲击水轮发出的轰然巨响,还有磨房底下木轮立轴连续转动发出的“吱扭”声。磨房外面,高大的杨树上,几只蝉子在温热的风中曼声而歌……
没有阳光的午后,竟是以这样的方式抚慰人的。夏日昏昧的来势是这样无法抗拒的——睡意浓浓,再一次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后来就觉得自己被一个非凡之物——应该是神灵吧——引领着羽化登仙了,一路上心宽体胖的,看到的夏日是如乳香悠悠的怀抱一样让人快乐无边的。
在通往仙境的路上,我看到了汤汤巨流听见了不绝的水声,是从高山深林中流下的溪水。溪水顺着沟壑曲曲折折地流,接连不断地跳下石坎和悬崖。路,也是顺着溪水时高时低曲曲折折地延伸的。最窄的地方勉强能够放下人的双脚和驴子的两个蹄子。山路大都是石头的,被人的鞋底和驴子的蹄子磨得铮亮铮亮的,向阳处的反射着来自远方的日光,背阴处的泛着多年不见的青光。人背负什么,驴子就驮载什么,或者,驴子驮载什么,人就背负什么,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人和驴子走到一起来了。他们在那样的路上听着蹄声和脚步声步履不变地走着。又热又累,负重而行的人居然也能在极其单调的行走中边走边打盹儿!直到撞在驴子屁股上才猛然醒来!好险啊,路边崖下就是数丈深谷,只有溪水毫不知情地流淌着,欢快地晃动着日光。那时候,驴子一定受到巨大的惊吓,往前快跑几步,打着响鼻,把满腹怨言洒落在燥热的山路上。原来,那畜生也和人一样边走边打盹儿了!
如何能够忘记那时候的蝉子!
一路上都有蝉子发出尖利的鸣响,此起彼伏。每每当人靠近时,那些蝉子会突然缄默。人走远了,重又鸣响起来。溪水发出一种腔调,蝉子发出另一种腔调,“汩汩”“哗哗”“叮叮咚咚”,以及蝉子长声长气的“吱——”,那种长鸣是让人从此忘记日月究为何物的。
怎能不昏昏入睡呢!除了水声和蝉声,就是驴子的蹄声和人的脚步声,那些声音仿佛在解释说:其实世界原本就是这样安静的,只是人把自己弄得忙碌慌乱了。路很漫长,夏日也很漫长,世界的简单就是那种样子的。
在阴凉处,人和驴子都被卸去重负,喝水,歇一下。听着水声和蝉声,人和驴子一起沉默。那个世界,简单到只剩下夏日和路途。回家。疲乏到将要散架的人在夜里的深眠是超越了生死的。也有热得难眠的人于次日相聚笑谈:昨夜的月亮好亮啊,蝉子也叫了一晚上!那个世界,早也无所谓爱不爱与要不要了。
这些时光片段总被夏天的酷热唤醒并按时来临。我知道它们从未消失,而是刻在皮肉印在灵魂里,连时光那样巨大无比的力量也是无法磨灭的。
窗外有风吹来,带着微弱的凉意。今天真是个仁慈宽厚的好日子!小区里,夏眠的人,有些醒了,弄出各种声音来。再到阳台去看,街上的车辆也多起来。车流时畅时滞,好像也有热得寸步难行的时候。有许多穿红裙子的女人,步行的打着伞,骑摩托车的戴着帽子和防晒长袖,今天其实是一个阴天,不知道她们在遮拦什么。没有一个是飘飞而去体态轻盈的,仿佛都被看不见的闷热压榨得大汗淋漓翅翼湿透无法飞举了。再说,先前那个飘飞而去的轻盈的红裙女子,她的裙子的红色,给我的感觉也是湿的,但因为她是一个人从街上飞过去的,她也就像是从碧波荡漾的湖边雨中刚刚回来,红裙子上还带着清亮的蝉声,她就是最美丽的。
又到了晚餐时间。而吃饭,好像成了程式化的事情,多半时候不是因为饥饿才进食的。
电饭煲里响起欢快的烹煮之声,热汽也像雨后白雾一样直冒起来。天放晴了,落日熔金,夕阳把东边的楼体照成扎眼的土黄色,恍恍惚惚,我好想再次见到了红石红土的山体——是的,真有那么一个山体,我从那里走过,好像还在走着,好像至今还没有从那里走出来。寸草不生的,仿佛前一天晚上被一场大火烧过,我到那里的时候它还没有完全冷却。
“喝饱了,下面还有三个钟头的路,没有水的——再想喝水,就要等到下山才行!”班车司机一边给水箱加水,一边这样提醒旅客们。渴,或者不渴,一听此话,都到泉眼处去喝水了,看上去像一群依次饮水的驴子。
司机说的是真的。整座山都是火红色的,虽然我希望它应该只是很深的土黄色。寸草不生,或者,也许有草和灌木,也许都是土黄色的,我看不见而已。
也是盛夏的午后。
西沉的太阳,它发射着红彤彤的亮光与我们一路同行。翻过山顶,太阳那张毫不客气的脸终于被山顶遮拦住了。只是没有强光而已,车厢里依然燥热不堪,蔓延着干渴和焦灼。没有人能够静心入睡,除了燥热,除了发动机单调的鸣响已让所有乘客的听觉麻木,还有班车在那条山路上不停的颠簸,那种板荡不定简直像一车人都在走钢丝。脱水的痛苦,应该也是土黄色的。我想,包括司机在内,所有人的心都像焦灼不安的太阳一样高高地悬着。我好像对自己说过,只要别让我的一切在这里终止,要我对谁祷告都可以的——因此也就无法向一个具体的对象祷告,好像在无奈地等待着不愿发生的那一刻,在心里祈求:要发生就快一些发生,然后,我们还要继续赶路……
啊,土黄色,残留着淡淡红色的土黄色!目之所及都是与水无关的。但有孤独的苍鹰在空中逡巡、悬停,仿佛在等待至少一块肉能够从车厢里抛出。我看清它生铁一样冰冷的弯弯的喙了,也看见它闪电一样犀利的目光了。火焰山,也不过如此吧。可是,为什么要修那么一条路呢?我问自己,好像也只能问自己,谁都不能问的,因为,车上每一个人的焦虑和烦躁差不多可以用一根火柴点燃了,而任意一句不合时宜的问话都可能是那一根火柴。
“快下山了!”司机说,说得不够清楚,说完之后使劲清了一下嗓子提高调门儿再说一遍。是对行完险路的轻松提示吗?是对即将有水可饮的喜悦之情的表露吗?“唰”的一下,仿佛所有人都活了过来,即将燃烧的势头也被这一个喜讯浇灭了,而此前,大家全都像埋于大漠之下的木乃伊。活过来了,我却看到每个人的脸上跳动着骷髅的影子。有人大喜过望,点了一支烟,但很快,大家的责骂之声把他的烟和烟瘾彻底扑灭了!
谢天谢地,下山了——好像应该祷告于天地的,却没有预先祷告,这一刻,只有真心感谢了。
多年以后,有人问我,你去过西部吗?比如黄土高原?对此,我一直保持缄默。不是我不想说和没有说的,而是想说的太多,根本无从说起,只好对人报以沉默。
我曾惊问邻座:“看见了吗?刚才有一棵树过去了!”邻座神情漠然,好像还未完全活过来,弄不好还会再次死去,慢腾腾的,他只给我一个很难看的眼色。我知道,那时他最关心的是水。
可是,水在哪里?
怪梦一样的,略带红色的土黄色,那是与水无关的颜色;那段旅程,也是我所经历过的旅途之中对水的渴盼最强烈的一段。
停车了。那么,到有水的地方了!我却发现,大家的下车动作都是懒洋洋的。
我努力搜索水声,没有。我知道我的奢望太奢侈了。轮到我喝水的时候,我明白了。那只是一眼细泉,与下车的男人们成功挤出的尿液大小差不多。小啜一口,那种热度也是相当的。
又苦又涩,这是我预料中的。略带红色的土黄色,寸草不生的山,哪有那么丰广的水让人喝!
还是喝了。我也记住了,那一路是没有蝉声的,也就没有看到一只蝉子——应该没有。那种吮吸树汁以活命的生灵怎么会出现在那样的地方呢!
但我错了。在我跨上车门的瞬间,我确乎听见了蝉鸣。很轻微,却不遥远,是真正的蝉鸣,它对我的唤醒是如冲开一层天那样豁然而真实的。漫长而艰难的路途尚可走完,苦涩的一眼细泉在人也无绝路,何况是有水即活的蝉子,是水性的蝉子!
到达目的地,我高烧三日。三天之后,节令上的夏天就结束了。那一次长时间的脱水严重伤害了我的皮肤,几十年过去了,那次远行留给我皮肤的黝黑再也退不下去,极像那座山上的土石,干燥,脆弱易感,疾患不断。
下雨了!突降暴雨真是夏天的拿手好戏。
到阳台去看。转眼之间,街上开始翻腾起浪花——这座小小山城的街道有很大的坡度,雨水直泻而下的样子让我想起了磨房外面的木质水槽,也想起深山峡谷中跌下石坎或悬崖的溪水。只可惜,那样的磨房多年不见踪影了也许此生再不能见,那样的山溪也在离城市很远很远处,却不知道此生是否还有机会再去一回。这座小小的城市,这样迅疾的暴雨永远不会造成内涝的。但它会冲入大河,汇入下游更大的河流,有人一定会为此忧愤到无语的。
红裙子!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子驾着摩托车冲向街道高处去了,她真够忙的,我却无法判断是不是先前那一个,也不知在这样多舛的夏日她是否忙得快乐。她的红裙子湿了,好像回到正在下雨的湖边去了……
这个炎炎夏日里种种的苦,就这样被一场骤雨化解了。雨后,夕照复明,我听到了响亮的蝉鸣。但无论我把脖子从窗口和阳台上伸出多长,也看不到蝉子的影子。
但也许,那蝉鸣本身,也是我从心中唤醒的吧。
2016-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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