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里字外

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序》，是当年王羲之酒后所写，笔酣墨饱，心态放松，无拘无束，诗酒欢畅，又有些酒劲，兴之所至，精神是微微的振奋的美妙，也许因此，整幅作品，神完气贯，笔墨精妙，而书写时的情景也是佳美得很，天朗气清，风和景明，诗人雅集，曲水流觞，友情恰恰，谈笑风生。据说王羲之后来又重写过几次，但都没有第一次书写的佳妙。唐朝的孙过庭在《书谱》中曾这样描述王羲之的六篇名作：“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师箴》又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志惨。所谓涉乐方笑，言哀已叹。岂惟驻想流波，将贻啴缓之奏；驰神睢涣，方思藻绘之文。”可谓精辟。书法家的墨迹，也是书写时心迹情志的流露，也透漏出书写状态。

蔡邕曾说：“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若迫于事，虽中山兔豪不能佳也。夫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采，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为书之体，须人其形，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若愁若喜，若虫食木叶，若利剑长戈，若强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纵横有可象者，方得谓之书矣。”蔡中郎所说，指的是放松的心态。心态放松，书写起来才能从容淡定，举重若轻，淋漓尽致，纵横有象。当然，放松也不等于完全的松弛和懈怠，而是从容中又有情怀涌动，书写的激情在笔墨里荡漾，在笔锋里回旋。王羲之写《兰亭序》，当是“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

与王羲之书写《兰亭序》的微醺、欣悦、放松的情怀不同，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则是在悲痛、愤懑的心情下奋笔疾书的，整幅作品渴笔与重墨交替，字含血泪，笔势雄奇，姿态横生，沉郁顿挫，忧愤交加，惊天地泣鬼神。老米曾对颜鲁公的楷书不屑一顾，那话也说得委实刻薄，但对他的行草书却盛赞不已：“争座位帖有篆籀气，为颜书第一。字相连属，诡异飞动，得于意外。不审、乞米二帖，在颜最为杰思。想其忠义愤发，顿挫郁屈，意不在字，天真罄露，在于此书。” 千年之后的我们，品读《祭侄文稿》的书帖，仍能感觉到笔笔凝重，字字血涂，书迹里仍可见出一颗心的悲愤与深切的哀痛。

苏东坡的《寒食诗帖》，也是有感而发、“感慨系之”而留下的千古绝唱。《寒食诗帖》的前面几行字，书写时情绪平稳，字体也比较平整，到了后面则越写越情绪激荡，越写越渐入佳境。因为有深刻的生命体味在，有深厚的学识在，再加上才情丰沛，下笔自然就不同凡响。写此帖时东坡47岁，是写于被贬黄州之时，可以揣想，东坡书写时当是眼含热泪、感情激荡，奋笔疾书，沉郁顿挫处，时或哽咽，情不能已，调整情绪，再度挥毫，融情入纸，笔墨淋漓，跌宕多姿，这是忧愤心境交织下的书法杰作，被后人誉为天下第三行书。坡翁为人耿直，诚恳率真，诗人气质浓郁，他一生起起落落，可谓命途多舛，所以知他懂他的弟子兼朋友、兄弟的黄山谷如此评价他的书法：“早年用意精到，不及老大渐近自然。其彭城以前犹可伪，至黄州后，擎笔极有力，可望而知其真赝也”，“书字虽工拙在人，要须年高手硬，心意闲淡，乃入微耳。”

千字文是一篇妙文，篇幅又不是太长，引来不少书家书写，或楷或行或草，有的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书写，智永更有写“《千字文》八百本”的记载。宋徽宗赵佶，这个酷爱翰墨的风雅皇帝也曾写有《草书千字文》作品，在书法史上还颇有影响力和地位。《草书千字文》是宋徽宗赵佶传世的狂草作品，作于1112年，是赵佶四十岁时的精心之作，让人惊叹的是全文写在一张整幅的描金云龙笺上，该笺纵31.5厘米，横11.72厘米，整幅作品笔势奔放，线条流畅，极富变化，神完气贯，蔚为壮观。《草书千字文》写得如此神采飞扬，和他严谨、瘦硬略带点造作的瘦金体书相比较，很难联想到是同一个人所书。想来徽宗这皇帝老头，面对佳纸、妙笔、珍墨，再有美貌宫女们用芊芊玉手在一边磨墨抻纸，书写的兴致自然高昂，人又处在精壮之年，书法风格臻于成熟，可谓笔酣墨饱，精气神十足，写起字来自然也放得开，能够一气呵成草书千字文，把精彩墨迹展现在描金云龙笺上。徽宗的草书千字文写得如此佳妙，他的书写工具也是功不可没，或者说，若没有好纸佳墨妙笔，他的书法可能就大打折扣了。不说别的，单就说他用的这种纸张，可是宫廷特制，据有关资料记载，制作这种特殊材料的纸张需要上百道工序呢，如今已失传。

古人曾有此叹：“明窗净几，笔砚纸墨皆极精良，亦自是人生一乐”，也是在说，精良精美的笔砚纸墨不易得，得到了，心情自然大好。现如今，上好的宣纸、毛笔等价格也不菲，若手中人民币不丰，一般的习书者也不怎么舍得买好纸好笔。据说有的书法家平时在旧报纸、毛边纸上书写习惯了，遇到精美的宣纸就拘谨，担心写不好，白白糟蹋了宣纸，所以就怯怯地不敢下笔。人家徽宗是皇帝，好纸佳墨妙笔有的是，自然没有此等拘谨，信笔挥洒，心态从容，所以这草书千字文笔墨效果也极其佳妙。

据说古人抚琴是特别讲究的，有寒、暑、风、雨、雷、雪等“六忌”；有闻丧、为乐、事冗、不净身、衣冠不整、不焚香、不遇知音等“七不弹”。写字自然没有此等讲究与禁忌，但一般来说，情绪饱满、身体状态佳好，书写状态也会佳好。记得有一年春天，我感冒、发烧，在床上昏睡了一整天，晚上再睡便睡不着了，想起一天都没有写毛笔字了，于是索性爬起来，坐在书案前想写几行毛笔字，抓起笔才发现发烧了一天，握笔的手软弱无力，根本写不了字，只好无奈地放下毛笔，找了一本书躺靠在床头阅读。

罗丹说得精辟：“艺术就是感情。”品赏古人经典法帖也好，品赏近代名家墨迹也好，字里字外，都是一腔情绪在流淌，在汹涌，在漫溢……

[ 本帖最后由 雨兰 于 2014-6-28 15:15 编辑 ] 散文, 雨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