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几种昆虫的恩怨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5:59 编辑 <br /><br />　　我年复一年地活动在一个巴掌大的村庄。在这村庄里，我磨秃一张张犁铧，就像时光磨老一茬茬人那样随便。我一次次修正我的人生观和价值取向，一次次摁灭心中泛起的不切实际的欲望。岁月改变我像沙尘暴改变一座沙丘，许多梦幻又一再的诱发新的念头，我不断地摁灭它，它们却如死灰中复燃的火星，焦灼着我的心灵。
　　我用不多的几本破旧杂志添充日益贫血的精神，在土坯围成的小屋里思考着一些外人看来狗屁也不是的问题，试图破译令我焦灼不安的现实。当然，这只能使现实越发残酷。我每天凝望一棵树，一片叶，甚至一朵花，它们是新鲜而活泼的，也是仿制和翻版的。它们具备不同的神态，感触不同的时空，它们的每根叶脉和每片花萼记录的是不同的日月精华和风雨雷电。
　　我喜欢观察大地上那些蠕动不止的小小虫蚁，它们煞有介事的忙碌着，奔波着，一生的道路扯开来也许不足百米，一生的时间加起来也许只有几十个钟头，但它们依然认真仔细的生存着，为生命的圆满不辞辛劳。它们不因生存时间的短促而放弃奋斗，也不因自身的渺小而悲观失落。每一天的时光对它们来说也是异常的珍贵，每一步的运动对它们的生存都极具价值；它们的生命随时都会因为来自各方的不测而殒毙，它们还是不卑不亢的生活着，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它们叹气，也没有看见过它们嚎啕。人和虫之间，是不是有着相似的关联。
　　新 媳 妇
　　它的名字叫“新媳妇”，在乡野的土地上随处可见。它水红鲜亮，像大地脸庞上的一颗“美人痣”。大地太大了，这颗痣太小，不细心的人往往会疏忽它的存在。对它而言，大地上一个小小的裂缝就是万丈深渊，一块土坷垃就是珠穆朗玛峰。它恐怕从来也没有看见过一个完整自我，就像我从来也无法看到一个完整的世界一样。我无法把自己的路敞给它去认识，也无法理解它为何在一小片平坦的土地上七绕八弯。我想，人的一生的道路缩小了，绝对和它走过的路没有两样。
　　我用了整整一个上午的功夫观察这个小精灵的活动，我千方百计地想进入它的生活，看看它就餐的方式，了解一下它们的婚姻和生育，但是未能如愿。它匆匆忙忙地行走着，我听不到它的跫音，甚至连它的腿脚也看不清楚，我一直弄不明白它的这种散步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推测这种看似盲目随意的行动就是生活，生活本身就具有很大程度的盲目性和随意性。自称为万物之灵的人总是想方设法的排除这种盲目性和随意性，力求让生命历程变为坦途，但很多人无法如愿。人其实和虫一样，跳不出某种局限，谁跳出了命运划定的圈，就再也不会以人的形态存在。
　　这个小小的昆虫，它在黄土之上采食草浆，而它的身体却水红水嫩，透发着生命的热情和淳美。它的身体太渺小了，造物主就特意为它装扮了如此鲜亮诱人的色泽。它的衣着太美丽了，造物主便夺去了它的发音器。它只能默默地、不事喧哗地运动在大地之上。
　　我半辈子劳作在土地上，在夏季的田野上屡屡遭遇“新媳妇”对我心灵的袭击。我曾无数次地产生过这样的想法：拿一个高倍放大镜细心地看一看它的眉眼和模样——它到底是否具备美人的资质和女性所特有的风骚，但我一次次打消了这种好奇的想法和念头。人们往往习惯用品人论人的方法去看动物或者小虫，我怕它的爪牙和体态在放大镜下引起我的恶感，我想让这个小虫虫在我心里永远保持一个男人心目中的“新媳妇”形象。
　　这世界把许多本来美丽的东西缩小了，以微小遮掩了人的肉眼不能识破的丑陋。大自然又把许多狰狞和丑陋夸张了，放大到我们肉眼不能包容的程度，譬如高山，我们若把它缩为一拳之小，它只是一块不规不矩的丑石。近几十年来，我在一个村庄里不断地出入行走，有些地方重叠了我无计其数的脚印，而有的地方我一生也不可能踩上一次，生存其实就是这样的简单。
　　蚊 子
　　几乎没有人不讨厌这个尖嘴巴“嗡嗡”乱叫的家伙，到了夏秋之交，它们像训练有素的歼击机群，嚣嚷在田野和村庄，伺机侵袭人和动物。
　　有一年，我带着女儿去新垦地上浇水。我带了铺盖，领了孩子来到地头。月朗星稀，睛空万里，空气清爽得像可口的饮料，让人百吞不厌。水放进地里，我就扛着铁锨在地头上乱转悠。女儿喊我：爸，蚊子咬我。我知道在这样晴明无风的夜晚，正是蚊子大规模出击的最好时刻。我来到女儿身边，顺手撇下一片葵叶当做扇子，边哄她入睡边为她驱赶蚊子。女儿终于睡着了，我也停下了驱赶蚊子的工作，重新走到地上观察水的流动。但不一会孩子又醒了，我打开手提灯，发现许多蚊子蛮横霸道地占据着女儿细嫩的小脸庞，像我站在我的土地上收获一样放任和随便。我知道这些因长期挨饿而变得贪婪的家伙，一定呼朋唤友，携妻将雏，轮番袭击了女儿的嫩腮。有几个家伙发现我满怀仇恨地怒视着它们，几次振动翅膀想逃离作案现场，却总是力不从心不能如愿。它们的腹部殷红发亮，一定是过量地吸吮了血浆，致使小小翅翼无法驮起超重的身体，像贪得无厌的偷金贼最终无法逃离宝库而葬身其中。还有几个家伙，大概来得太迟，未赶上这顿丰美的晚餐，几次蹶着屁股俯冲下来，想把尖尖的吸管扎入女儿的脸庞。我用葵扇惊走了它们，它们不服气地卷土重来，直到彻底无望时才悻悻飞走。当时我真想抡起铁锨彻底消灭这个讨厌的群类，可它们偏偏停泊在女儿的脸上。我的狂妄和失态在区区的蚊虫面前只能失败。人可以把一头牛、一匹马调教得惟命是从，也可以把一条河的走向反复修改，但面对蚊子，人的骄傲和狂妄只能变成无奈。我望着被蚊子叮咬后到处泛着小红疱的女儿，只能杜撰荒诞的故事来哄骗她，让她在痛苦中微笑。
　　女儿问我：爸，蚊子有女儿吗？我说：有。女儿说：你把它的爸打死了，谁来哄它女儿？
　　她用已经肿起的厚嘴唇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这个小小的善念，让我的心灵为之一震，我对蚊子的仇恨，因了女儿的善念而渐次消之。我想，我最小的愤怒也远远超过了一个蚊子的价值，何必为这个小小的蚊虫而枉费肝火呢？
　　后来的几天里，我反复思考着女儿的话，对人类的行为产生了强烈的困惑。这片距离村庄三十多里的荒地，本来是一大片沙枣林，而我们这一代又让这片绿色变成了荒地，致使风沙连绵不断，灾害接踵而至。我似乎窥到了末日来临的景象：人们不断地争夺地盘掠夺财物，贫困时吃糠咽菜，富足时暴殄天物。而一只小小的蚊子，它最大的索求只是与我们来说无足轻重一滴血液，它们也是为了生存才不得不采取这种行动。它面对我们这些巨物，就像我们面对高山大地，这是上苍的命意，是上帝把人作为蚊子们一座座活动粮仓，我们怎能怨恨蚊子呢？它们太弱小了，弱小得一场风就会让它们迁徙到遥远而陌生的地方，随时都会因为环境的不适和采食的困难而毙命。它们太弱小了，弱小得我们一巴掌下去发不出一声“哎哟”，就变成齑粉。
　　我们面对蚊子，就像上帝面对我们，只能产生悲悯。上帝的每一次施舍都会给生灵带来欢乐，它的每一次震怒都会给生灵带来灾难。其实我们也是一些爬在地球上的蚊子，我们以农业为手段，以生存为理由，一辈传一辈，反复地翻耕着土地使地球满目疮痍，每一个村庄或城市都是我们在地球脸上咬起的疙瘩。
　　那天我浇完水，背着女儿来到简陋的“人”形窝棚时，村里的一帮人正垒起小土灶，准备烧食刚刚捕来的刺猬。在我带着女儿去浇水的时间，有人提着手灯，在小沙包上掏来了半口袋刺猬，现在他们正准备烧食这些小生灵。
　　嗅着飘袭而来的焦腥味，苦难和罪孽感弥漫了我的心野。我顿时产生了对同类的愤懑和仇恨。当他们喊我同享这顿野炊时，我兴味索然，他们对我的拒绝毫无感觉。我望着荒野上火光中闪动的幢幢人影，像看见一群魉魅魉魉一样陌生而可怕。
　　地 蜂
　　小的时候，我掏刺猬，抓野鸡，用自制的弹弓击碎过电线杆上的瓷瓶，我甚至还干过一起纵火的勾当。那时候我家的院墙外长着几颗巨大的杨树，杨树上住着大群的老鸹。我剿灭老鸹的原因很简单，当我端着一碗黄米稠饭站在院墙边狼吞虎咽时，一只飞翔着的老鸹将一泡白稀屎顺便屙进了我的碗中。我乜眼望去，它居然毫不歉疚地站在一棵细丫杈上，一边荡秋千，一边“呱呱”乱叫，似有得意状。我把饭里的鸟粪用筷子夹出去，边吃饭边想着报复老鸹的办法。我装了一匣火柴，拣了片破报纸，像猴一样爬上杨树，逼近老鸹的窝窠，然后引燃报纸点着了鸟窝。老鸹惊飞，在长空以滑冰般的姿势飞翔着、诅咒着。火星溅落，我被烫得龇牙裂嘴，嗷嗷乱叫，但我还是坚持住爬下了大树，脖颈上燎起了几个大泡。
　　让我最不能自谅的罪孽是我愧对了一群与我毫不相干的地蜂。这些穿着黑黄花衫，以轻薄的翅翼飞动着的生灵，并没有侵害过我的生活，而且它穴居在远离村庄的凹坑里。我和年龄相仿的一帮“闲锤子”，一到放学就纠集到一起，干些“英雄气”十足的坏事。当我们发现一个地蜂王国后，就像发现了一个大显身手的机遇，个个精神振奋。十几个脏头脏脸的半桩娃子，各献计策，大有置地蜂于死地而后快之慨。那时候，大人们忙于如火如荼的农业学大寨运动，食不裹腹的我们有的是精力和时间。我们头套污秽不堪的废塑料袋，提着棍棒，像一支后勤供应不足的童子军，开始了与地蜂的械斗。
　　蜂子组织能力奇强，作战不惜牺牲。它们装束一致，行动敏捷，又配备尖利的武器。相比之下，它们是正规军，我们是游击队。我们满怀敌意的挑衅行为，引起地蜂王国全体公民的极大愤慨。它们倾巢而出，螫得我们乱喊乱跳、鬼哭狼嚎地四处逃窜。我们逃到一个臭水坑旁，连衣带鞋跳进水坑，才算脱离了一场劫难。
　　第一次的败局，让我们耿耿于怀，让我们明白了天时地利对某些活动的影响。要想取得胜利，必须静待佳期——等待一场瓢泼大雨。
　　我不知道人小小的心灵，为什么总怀有强大的征服欲和报复欲，这些昆虫既不与我们争食，又不与我们夺地，人类为什么偏和它们过不去呢？这是与生俱来的霸气，还是后天形成的恶欲？
　　终于盼来了一个暴风骤雨的好天气，我们当时虽然说不出“天助我也”这样的豪言壮语，但已是胜券在握。
　　地蜂王国的灾难，就像不期而至的大雨一样突然降临了，我们在每个蜂洞里灌注了脏水，使地蜂的翅翼因潮湿而无法振动，如注的暴雨让它们失去了战斗能力。黄蜂显然无法阻止我们的“水攻”，它们进进出出，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急躁，不足一个时辰，我们用铁锨、铁铲掘出了地蜂苦心经营的温馨家园，蜂群暴尸荒野。我们打开葵花头般大小的蜂房，用沾满泥浆的手掏食着甜美的蜂蜜。胜利的甜蜜让我们颠狂了。
　　许多年匆匆而逝，我的童年也像那些黄蜂一样，暴尸在记忆的原野上，经历着暴风骤雨的洗劫。回首往事，一些小小的胜利已不足挂齿。生存像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大敌，一直追随在我的身后。我在村庄里小心小胆地过着驴一样的生活，却从来没有像驴那样坦然和狂放过。
　　生存的艰难已磨消了我最初的斗志和好胜心理，生活的沉重，暴雨一样束缚了我理想的薄翼。有人说，农民最可怜，也最可怕。虽然我还不至于成为后者，但我的农民兄弟们的另一面又让我觉得无颜对人。每年总会发生这样的事件：张三把田埂偏到李四的田间；李四乘夜偷了张三的麦捆；他们为偷抄一度电而对天起誓，为一渠撤沟水而抡锨拼杀……这些小小的狡诈和奸滑尽管不值一谈，但对于农民而言，已接近了良心的底线，这不是最初那种好胜心理和征服欲望的翻版和复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