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回首金庸：释儒道的江湖》

岁岁年年花相似
回首儒人金大侠
　　最爱看金庸先生的武侠 ，行云流水的笔触带人一步便滑入深不可测的飘渺武林与苍凉的世间百态，在一片浩如烟云的人文与武功世界里时而跌宕，时而峰回路转，清幽雅致的述说着理想主义的光芒。
　　来如流水逝如风，待我放下书本，10多年就这么过去了。 　　也曾经天南地北的飘摇；
　　也曾经风浪雨雪的离乱，回首依然还是金大侠。 　　唯一不同的，是岁月的打磨让人越加清晰触摸到了他当年欲说还休的东方智慧，闪闪烁烁的徘徊在油墨字间。 　　金庸先生出身书香世家，一世饱读。
　　书中儒家的普世情怀与入世激情扑面而来，《天龙八部》的群雄抛弃江湖私仇而齐聚塞外抗击元兵，《神雕》有“达则兼济天下”的“儒侠”郭靖与武林豪杰摒弃正邪名分誓死守卫襄阳的壮举。 　　是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一众江湖豪侠或成仁，或取义，始终以民族大节与道义为己任，《倚天屠龙记》中的儒侠如张三丰，当年在少林所受际遇颇为不公，而当其成为一代宗师之后，却饮水思源感怀少林，如此一笑释前嫌的胸怀，委实是大儒的虚怀之风。再如武当七侠以儒家标准为人行事，身怀绝技却是谦下虚致，视行侠仗义为义不容辞，遇见恶人先晓之以礼义，即使不得不教训对手也尽量在众人面前还是给人留下台阶…… 　　大学者黄宗羲、顾炎武等人的身影时而造访《鹿鼎记》，尽管是武侠小说，却无尚武之暴念，而是贵儒、贵文——贵和。
　　书中的黄药师，杨过，风清扬与其说是侠客，而莫若说是略带东晋遗韵的飘然儒人
　　东邪门人程英出场：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短短数语将读者带入一片唯美之境。 　　而金大侠竟更以《洛神赋》演绎出一套落花缤纷的落英神掌；以江淹《汉赋》推出黯然销魂掌，侠者墨客情种莫不销魂……
　　传统文化被金大侠化于武侠天地中，使得这个少人读诗的年代里幽雅得以传播，世人何曾不读呢，其实早已读矣。 　　捧读良久，不仅“武极而文”，使我多年之后终于默默走进了儒学世界，更加认识国人文治传统，是的，是儒人，是仁，是从仁到美。 　　多少伟大的国家与民族曾经尚武征伐，在历史上的某个时期以其暂时的强壮态势雄踞一方，而最终，有的衰落，有的早已流失于残瓦破砾。而惟有那些真正代表和平、仁爱的群体流传繁衍下来。
　　“文”是文化，更是文明。那些专注于一己之私或人欲泛滥，以及好勇斗狠等等，既是野蛮，也是愚昧，迟早要坠入黑木崖。
　　现在许多对于金大侠的褒贬纷纷问世，而作为一系列早先的武侠文艺商业创作，居然可以纳天文地理，中西典籍，人生哲学为一炉，将中国文化介绍向世界，将古典文化普及向现代，字里行间浮现出一派儒家情怀与文人的社会责任感，金大侠堪称第一人。 　　可以称为“儒侠”。 　　看金大侠将历史沧桑感悟注入一部又一部作品之际也埋藏着国事、家事、情事感怀，莫不如岁岁年年花相似，惟其当时当地务必尽力罢。 凡尘滚滚向桃花
一片丹心在道中 　 　无涯子、黄药师武功奇绝，一生饱学，奇门杂类无不精通，一世孤独，却不乏侠义仁爱之心，然而颇具人文思想的特点只能使他们偏居一隅，为什么？ 　　因为是乱世，只能“独善其身”。
　　吾友则戏言：“这一干人不可出来民间，当时生产技术水平极低，让他们出来，只会导致民众失业，而当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劳动力。”
　　不仅哑然。
　　人心不可太冷，冷则无人味。
　　人心不可太热，热则难以容身。
　　人乱
　　心乱
　　情乱。
　　欲投身江湖相忘，
　　不料江湖多纷争。
　　去哪里呢？ 　　缘溪行，落英缤纷，去有桃花的地方罢。药师于是偏安桃花岛，大海茫茫，终日与海鸥、桃花相伴。 　　也许有些消极，然而一生匡扶正义与社会的郭靖居然也在《射雕》里暗自叹到：
“我一生苦练武艺，练到现在，又怎样呢？我一心要做好人，但到底使谁喜欢了？ “完颜烈、摩珂来这些当然是坏人，但成吉思汗呢？他杀了完颜烈，该说是好人，却又命令我去攻打南宋，他养我母子二十年，到头来却又迫死我的母亲。 “我和杨康结义兄弟，然而两人始终怀有异心，穆念慈姐是个好人，为什么对杨康又死心塌地的相爱？拖雷安答和我情投意合，但若他领军南攻，我是否要在战场上与他兵戎相见，杀个你死我活……。 “早知如此，我一点武艺都不会反而更好。如不学武，那么做什么呢？我这个人活在世上，到底为了什么？以后数十年，该当怎样？活着好呢？还是早死了？若是活着，过去有许多烦恼，今后烦恼必更多，要是早些死了，当初阿妈又何必生我？又何必费心尽力的把我养大呢？ 　　这样一些问题，都是难题。
　　难题，需要辨证。于是众人羡慕老顽童周伯通，一生心境无邪，无欲无为，老时上天居然还其青青黑发，在《神雕》结尾的论剑中隐为五绝之首。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
　　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
　　道。道。道何在。
　　天道。
　　地道。 　　心太热，热得连血雨腥风的江湖也容其不下。
　　斗、武、杀不再讲理。 　　当无法讲理之际到来，“道理”也就只剩下道了。 　　这个道是老庄的道，是阴阳消长的道。 　　王重阳明白，所以早早做了活死人；黄药师虽避世，却难免雌黄道：“我一生被人诬陷无数，又岂在乎多加这几条人命（江南七怪）；小龙女异想天开的要与杨过遨游因而违背祖训，果不其然，历尽生死、熬尽相思。这不是宿命的问题，而是在于她本身就是古墓空间与氛围的有机组成部分，她不适合外面的花花世界，这是她的道，她没有遵循。 　　当然，年近不惑之际还是夫妻团聚，重回道之所在——终南山。 　　道是有所得，也就是有所失。
　　虚竹失去了对他来说曾经最为宝贵的少林渊源,却得到了包括内力、绝技、地位、美人等等……
　　杨过连遭断臂、失妻之痛，无意中炼就了旷世的武功。
　　令狐冲一心想做隐士，连遭失恋、丧失武功、逐出师门、几近丧命等劫数，最后率性而为居然重拾武功而相交满天下。
　　东方教主、岳掌门、林平之是有‘理想’的人，在得到武林宝典后，都以根本性的牺牲为代价，后来纷遭灭顶之灾。
　　他们的‘理想’也没有用于正途。
　　萧大侠是侠之大者，可惜如果早早抛弃家仇参加抗战或者听从意中人的话隐居草原，一样可以有着济世的作为。塞上牛羊空许约，他不必死得那般惨。 　　最可哀的是人中龙凤的慕容公子，一个锦衣玉食的无知青年被教唆着背负起一个天大的政治理想，他也没有节制自己的欲望，荒诞的最后结果是一个彻底的疯狂，并且持之以恒的疯狂中贯彻理想。
　　当然，说到慕容疯狂，诚如段誉借用庄子的观点：“你又不是鱼，你怎么会知道鱼的快乐，你又不是疯子，你如何知道疯子不快乐……
　　至于韦小宝，虽然心术不正，可是其最初并无任何理想主义，他的头脑里原始的想法不过是不要被老鸨之流打骂，可以风光的看戏吃糕点，关键时刻可以把命保住。也许因为他小，所以应了老子的话——鸿毛可轻摇直上九宵。 　　读金大侠的书，剔透了得失的方寸，在被这些人物的风云际遇感动后，开始让人去细细的体味一种叫做道的东西．
　　一种在自然里把自己的欲望归置在度以内的态度。
　　江海如此浩瀚，
　　天地如此无穷，
　　又何必太过于拘泥计较呢。 　　这群侠客，也是文人，在未必尽儒的江湖里开始游移向“道”． 　　富贵与消长，生命与浮云实在是被小昭的温柔歌声唱透了：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 “富贵那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浮云聚散参天地
苦尽天龙悟慈悲 陆无双一怔，道：“他……他终于去了。”发足奔到山巅，四下遥望，
程英随后跟至，两人极目远眺，惟见云山茫茫，那有杨过的人影？陆无双心中大痛，哽咽道：“你说他……他到那里去啦？咱们日后……
日后还能见到他么？”
程英道：“三妹，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聚，散了又散，人生离合，亦复如斯。你又何必烦恼？”她话虽如此说，却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神雕侠侣》第三十二回　情是何物 　　非常喜欢这样的字句，每次读到这样的情节不免掩卷沉思，觉得这样的话非常的有道理。它们滤去了世相的纷扰，以真情明心见性，对人生进行当下超拔的俯瞰。胸间不禁浮云翻滚，松涛阵阵。 胡斐道：“说来惭愧！都怪我见机不早，出手太迟，倘若早将那恶汉在花圃外打下马来，这片花卉还能保全。”那村女微微一笑，道：“蓝花就算不给恶狼踏坏，过几天也会自行萎谢。只不过迟早之间，那也算不了什么。”
——《飞狐外传》第九章 毒手药王 　　程灵素颇含玄机的答复让胡斐不由一怔，险些跌入玄妙之门。这些机锋时常在作品当中飘渺游弋，偶然撞出，让人猝不及防。这固然是金大侠对佛学的深入探寻，也是对人生翻云覆雨之间的问与答。 　　在有的部分，他干脆让当事人直接回答了怎么看待人生的无常纠葛，如《飞狐外传》结尾： 圆性双手合十，轻念佛偈：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念毕，悄然上马，缓步西去。
　　……
胡斐望着她的背影，那八句佛偈，在耳际心头不住盘旋。他身旁那匹白马望着圆性渐行渐远，不由得纵声悲嘶，不明白这位旧主人为什么竟不转过头来。 　　爱是人类的一个永恒主题，当然也包括情欲之爱，在这一个武侠世界里纠缠着的是化不开的情爱孽缘，主角永远是固执、痴迷之人，是倔强之人，也是脆弱之人，金大侠笔下的叶二娘、李莫愁、圆真等等尽在此类，多行罪恶终遭天谴之际却又良心发现，使读者不免流露悲悯，因为究其实是这些人天性并非万分恶毒，不过是在情路的岔口不慎坠入万劫深渊。 　　当然，金大侠如此的提出“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并非简单否定“爱”之存在与价值，并不是禁欲与枯禅，他其实是在警醒那些沉迷于情欲间的世人，执着没有错，可是过分的固执，就成了偏执狂，对人对己都是伤害。所以，又何妨跳出那些迷障，洒脱一点浮游于世。 　　慈悲圆通成了作品中的一个苍凉而永恒的主旨，屡屡出现少林、高僧的人物与情节，所有的人物都有着一条本来可以的开悟之路，一条解脱烦恼之路，可惜因为太痴，太执，而终于使得一切的一切要么与世隔绝，要么灰飞烟灭。 　　双手沾满血腥与污浊的成昆居然也有一段缠绵的恋情；
　　终生背负愧疚的尹志平不过是一念之差竟成了夺人贞操、毁人婚姻与拆自家山门的罪人；
　　萧锋、谢逊一世英名也因为以杀止杀而遭了果报
……
……
　　是少了一点慈悲，故而无法善始善终的圆通。
　　多的是一点偏执，一点恣心自由，哪怕是一点点，在善恶之间都是——关键性的少数决定了结论。 　　在书中，人物是否僧侣已不再重要，是否真佛也不再永恒，天龙八部的佛教隐语也暗喻书中人物不过是苦苦与乐苦的时间性差别了，尤其是关于完人的概念，金大侠是下了定论的：没有完人。 　　行侠仗义的萧锋、令狐冲不是完人；
　　德高望众的一灯大师也不是完人；
　　就连号令群雄而隐于少林的带头大哥居然也曾经犯下万恶之首的淫戒，弃妻儿于不顾；
　　然而这一些并不防碍他们走向更高一层的佛境，这一个境界是“近神者，魔欲构之。”的考验与提升境界，这是一个关照现实的动态佛学境界，也是永恒的考验。是不断的放下一些，看开一些，圆通一些。更是不断的精进。
德与道义的位置已退居次位，在现实的历史空间与人生遭遇里超拔减欲，洒脱开悟是最重要的。
　　所以在《天龙八部》中那个默默打扫藏经阁的老和尚成了神僧，而多行不义的鸠摩智在枯井遭遇中瞬间开悟，成就了自己的菩提；在《神雕侠侣》中昔日枭雄裘千仞临终忏悔心而企求瑛姑宽恕，终于完成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最后一道程序，也是其善念的动因，从而使得瑛姑与老顽童的相聚，一灯解开了现实中的孽债…… 　　“大”是最后的结局，也是佛的目标，大慈，大悲、大悟或者团圆、大隐。
　　当然，也包括真正、完全意义上的“大”侠。
　　从金大侠的故事里，使人牢牢记住了一个“大”字，“大”使得人生不再那么悲愁，不再那么萧索，不再那么大苦。不会强求大起，也不再惊慌于大落……
乱花渐欲迷人眼
信手捻来释儒道 　　从儒家的现实关怀转入道家清静淡欲，最后到超越凡俗的佛性开悟，这不仅是一个逐渐提升的哲学过程，同时也是释儒道三位一体的以中华文化为根基的东方智慧。
是一念恒河沙数，也是百年不过弹指一挥，可以变化万方为世相，也可以熄灭喧嚣为菩提。
　　也许，这是金大侠最动人之处罢。
　　对于这样几近于玄的东方智慧，他几乎不敢改动太多，也不肯变化太多的就这么一下子推给读者去领悟。
　　在《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所练就叱咤江湖的九阳神功居然象极了那本朴拙的《道德经》： 柔恒存，刚则折，是故无欲胜刚强；
视前尘如梦境，视名利如过罅……他强自他强，我自横吸丹田…… 　　更甚者，他借明教之口唱出了壮烈的世间理想：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我们可以察觉关于佛教的舍身成仁，关于道家的天地优游何所惧，兼备儒家的普世关怀。看似悲凉，却又有从容宁静，再细究却又是细如丝广如天地的爱怜——繁而简，简而繁的混合构造也一再暗暗隐喻无中有，有中无，一生二，二生三，一直到大千世界，诸世界…… 　　消长，因果，对应，变数的哲学世界同样构造了金大侠的武侠世界，从人物的离合聚散，欢喜愁恨，甚至到一招一式与人物的本身走向。 　　曾经有人感叹金大侠写了这么多部长篇，每一部都以人物浩多、情节曲折、引人入胜著称，作到这一个境界，不知道要怎样动脑子来构思。 　　也许，大侠是用这些极富东方智慧的哲学思维来一生二，二生三，消消长长，强强弱弱的描摹出不厌其详的众生相，并以此构造起整个金庸武侠世界罢。 　　而作到这一点，是需要深厚的学识与深刻的人生，是需要细致的体会与超拔的品味，是需要非凡的才气与厚积薄发的灵感，以及那一个适合的时代，还有一点点哪怕是很渺小的——机缘。 　　是亦可谓之——东方智慧。 　　也会有朋友评论这些作品的种种，评论的态度也不大一致.
　　我还是比较欣赏那种理直气和的方式，在金大侠写作的一段时期，商业元素占有一定比例，可是他可以化俗为雅，尔雅入俗，把小说通俗小说写得那样雅致，那样的引人入胜，把中华文化传播得那么广，我们究竟还要苛责些什么呢？ 　　这是10多年后，我放下金大侠的书，拾起另一些书籍时的心情。华年已逝，人总要经历情—理—道的旅途，才可以自然。 　　侠客的时代离我们越来越远，他们渐渐隐入光明顶的岩石深处，或者无量山的夕照之中。可是我知道，只要我愿意，一回头仍然可以望见桃花成阵，那海上吹箫的黄药师，那天天呆立绝情谷底盼望见到情郎的小龙女，那喝得大醉的令狐冲，还有依然站在江南水乡屋檐下的那位儒人——金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