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花儿落多少

　　我推开木门时，只见满天星斗，弯弯的一钩月斜斜挂在天空。空气很凉，凉得让我清清楚楚感觉有寒意袭击了我赤裸的双脚。匆匆回屋，但不舍关上门。
　　我喜欢那轮月亮，喜欢那星空，喜欢门外的河流。如今已无法去记忆看过多少美景，却确确实实知道，有一个地方，会让我永久挂念在心。它从来不以风景著称，可是每一次回想起它，那一帧帧的画面都美如彩笔描出。现在，我就在这里。我独自坐在黑暗中，遥遥看着门外的星星和弯月。我在等，等天色变亮，等太阳升起。我在这里生活过四个年头，却从来没有守望过它的日出。现在我在等，就像在等那四年都错过了的日出。
　　天空的蓝色渐渐变淡，星星和月亮也不再那么明亮。我喜欢过这里的月光，也喜欢过这里的星晨。那时，我会在月亮初升时坐在河岸，听风吹得山中林木哗哗响，也会在星斗满天时走在窄窄的条子路，好像它们的晶莹，把我的华年也映照剔透。
　　离开这里许多年了，久远得有时候都想不起，那些清晨我为什么会错过日出。
　　那时，让我念念在心的是一个男孩，他的一举一动，一喜一怒，都让我魂不守舍。在无数个梦中，他会迎我在河边，以微笑。我也曾和他坐在河边看星星，看河上鳞波闪闪。
　　很多很多次，我在午夜做了一个又一个梦，都是我重回这里，有着年轻的面容和年轻的爱情，醒来无限怅惘。因为我知道，此一生，我已回不去，纵算回去，我也不再是曾经的我。
　　现在，我坐在木门内，看着门外的天空。这是一间木屋，其实就是河畔别墅。可是我宁愿它是一间木屋，小小的，温暖的，一如我多年前奢想的那样。那时，我就是想在这河畔盖间小小的木屋，然后天天守着这弯水，任它怎么流，也流不走我的快乐。要许多年后才明白，纵是我守住了这一弯流水，也留不住那些青葱岁月。
　　昨晚我们入住时，我没有提曾经有过这样的向往。不过大家都对这间木制别墅感兴趣，因为它很漂亮：木头的花纹历历可见，木头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现在，我开了阳台的门，凉风一阵一阵地吹进来，木香味淡了，但空气中好像有了别的香气。
　　门外有条小径，径外有个斜坡，坡下是河流，河流的那面，是山坡。山坡上有许多苹果树，春天一来，就满坡粉淡的雾，好像风一起，就会飘散，慢慢沁到山中河流里。我疑心屋中多出来的香味来自于苹果树的花。苹果花本无香味，但有可能，在这样的月色下，在这样的凉风中，会有些香气挥发到空气中。就如清晨，我会闻到垂丝海棠散发出的芬芳；太阳浓烈时，樟树浑身都有清冽的香气。
　　我悄悄走出木屋，把门关紧。别的人还在熟睡，我不想惊动他们。这一晚，他们六人住在楼上，我独自一人住在楼下。整个夜晚安静无声，狗吠声都没有，我是在火车的鸣声中醒来。醒来那一刹，立即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一时间迟疑，暗想是不是回到了昨日——每一夜必然有火车在睡梦中开过的昨日。但转瞬间就明白，那个往昔已离我太遥远，我的肉身是回不去的了，虽然此一刻，我在这里。于是我不再入睡，而是坐在黑暗中，等天亮，好像能够以此来珍视我曾经疏忽过的那些日出。
　　此时，我来了门外，天光微亮，山和山上的树只能看清一轮剪影，李子树斜斜伸过一条枝丫到木门前，枝上开了一朵两朵洁白的花。但花太小又太少，我没有闻到香气。这些树是什么时候种下，我一点也不知道，现在，它们已亭亭。
　　我顺坡往下走，草上有霜。那时，每天清晨，霜总把原野覆盖，我时常怀疑雪花在夜晚悄悄来过，但不是，那一片白茫茫，真的只是霜。此时看到霜，又不误认为它们是雪，好像这些清霜就应该在这里，每个早晨。湖面弥漫着袅袅雾气，一如我曾经见过的那样。这让我有些讶异：我看到过草上的霜，看到过河面的雾，为何没有看到太阳的升起？
　　我就在河堤上，来来回回地走。这条河堤，我不记得自己走过多少次，就在昨天，我们还来走过。它一年一年地有着不同，有时窄了，有时宽了，过去它是土路，现在，它是石板路。
　　麻雀晚上到哪里去睡觉？此时它们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歇息了一群，一只一只静默着，像安静的果实。柳条新发的叶在微弱的天光中透亮，那一点点绿，似谁信手点出的水彩。有水鸟在河面悄悄飞过，我看不清它的模样。
　　看着路上的霜一点点溶化，从莹白成为晶亮的水滴。成为水滴后呢？是滴入河水中，还是化为雾气升腾成云？我不知道我曾经的那些日子，它们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这一年年，霜的去向。就如此一刻，河中满满的水，必然已不是当年我看到的那些，虽然河依旧被称为花桩。而我，也不再是河堤所熟识的那个人，虽然我有着那个人所有的、不曾忘怀的记忆。
　　河堤另一侧，是扇小小的湖。当年，我曾在这扇湖中看到水蛇，也曾进湖捉过小鱼，还借了一条小小的船，从湖的这面划向那面。现在，湖面满是浮萍，看不到一点水的身影，也就不能了解它是否无恙——是否还如当年一样清澈明净。
　　这时我看到阳光，它洒在不远处的一丛芦苇上，那是一丛已干枯的芦苇，原本灰白的它们此时被初升的太阳罩上一层暖暖的金黄。芦苇花在阳光中，每一粒每一条都闪着光，特别生动，也特别让人震惊——它竟然有着如此惊人的美丽。这其实是我询问过自己无数次的问题：我爱过的他，是不是真的那样光茫四射？还是因为我盲目的爱让他凭空添了照人的光彩？每一遍的询问都寻不到答案，因为那时候的我会告诉自己，就算他黯然，就算他微渺，我依然爱他。可这是一个伪命题，因为他在我年轻的眼里从来没有黯淡过。
　　这时，他已醒来，与他们一道，站在木屋的阳台上看着我。我则在看阳光。那时我那么想守在他的身边，哪怕只看到他的身影也好。现在他和他们就在小木屋的阳台上看着我，我却说：再等一会，我再看一会就回来。其实每一次看到他，我都惊讶于年少时的情感怎么可能这般长久，这许多年间，每次见到他，都是欢喜，哪怕不说一句话，只要看着他。就像我不知道霜的去向，不知道岁月的归途，我也不知道，这份欢喜为何时至今日还依旧。
　　太阳终于一寸一寸爬上了山岗。阳光映照到柳树上，柳条枝枝明媚；映照到光秃秃的树枝上，麻雀们开始叽叽喳喳；映照到满枝满枝都结了红果的马桑上，像燃起一把火焰。当阳光映照到湖面，无所不能的它找到了浮萍间的空隙，翠绿的湖面便有了一斑一斑，一缕一缕的金黄。
　　我很喜欢这个地方，虽然我一直清楚，它真的没有多美。可是我喜欢着那些时光，我不停不停把目光迎向他的那些日日月月。然而此时我已分辨不清，我留念的是那一段恋情，还是自己如这河流山林一般葱浓的岁月。
　　有的记忆会消淡，有的会铭心，我不知道记忆这样的选择是不是有着它的理由。昨日，当我们回到校园，同学们说起那四年间的种种趣事，我不知道自己是对此一无所知，还是忘得干干净净。唯独对他，他的宿舍，他时时飘到窗外的蚊帐，他走下台阶迎我而来的模样，都如画卷，在我的脑海里慢慢展开，每一幅画面，都像是昨日，颜色鲜亮，线条清晰，好像它们保存在真空，不因时光的消逝而有一丝蚀化。
　　昨夜，从饭厅出来，同学们要去看车停好没有，他喝得太多，就把他留下，让我照看。风又大又冷，我扶着他躲到了教学楼下，让他靠在柱子上。他看着我，微笑，然后说：“能与你同学四年，是我的荣幸。”我语塞，不知说什么，他也不再开口，只是那样看着我，微笑着，好像体内没有那一杯一杯的酒，他依旧清醒明白；好像月光映进了他的眼里，清澈明亮。再没有说一句，就听到了同学们的说话声，他们说饭店把大门关上，明早再来开车应该没有问题，我们便去别墅休息。
　　我一直在想他说的这句话，它真正的含意是什么。他为什么不说，我爱了他四年是他的荣幸，却要说与我同学四年呢？当晚我数次问过他，喝多没有，他均答：“没事，还可以再来一点点。”那一点点，最终都成了一杯又一杯的酒。而我完全不知道要不要相信喝多了酒的男人，纵算相信，又能够信任多少。
　　夜深，众人都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已躺下准备入睡时，电话铃突然响起。来电提醒显示着他的名字。我一时有点慌乱：这六个男人都喝多了，以他最甚，走起路来偏偏倒倒，另外五人，上楼去睡时脚步已蹒跚。如果他发现自己撑不住了想去输液，那要怎么办？夜已这样深，又只有我一人清醒，何况我于这里已陌生。谁知他在电话中清清楚楚地说：“把门锁好。不要怕，我们就睡在你楼上。”我放下心来：“我不怕。”他依旧说：“我们就在你楼上，如果有什么就大声喊，我们能够听到。”“好的。”他停顿了一会才说：“快睡吧，太晚了。”
　　我们住在河畔，附近没有人家，来时也没有路灯，一路漆黑，大家开了手机的电筒照明。木屋有两层，一楼是宽宽的会客厅，只有一间卧室，仅够我一人入住。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担心吧。放下电话，我有些惊讶他的大胆，因为这个时候拔这样一个电话，很容易引起不应该的误会，木屋不隔音，而且他房里还有人。所以我理解他声音中的犹豫，同时也为他的细致感动，一时间恍惚：他究竟有没有喝多了酒？
　　这是我睡得非常安稳的一夜，甚至没有梦。直到火车从远方开了过来，那长长的一声汽笛才把我唤醒。我不愿意再次入睡，不过是想看一看，这个地方我错过了四年的日出。
　　这时，我听到他们喊我。他们打算来河边，却走错路，没有出门就下坡，而是顺着木屋的一侧走过来，离我不远时才发现，他们走的那条路不能通往河边，而是走向校区。我说不用折回去了，我去校区找他们。
　　太阳才照到湖面，距河堤还有一段距离。站在河堤，太阳就还在山坡下，走到湖畔，太阳已在山坡顶。我突然明白，那四年中，我为什么没有看到过日出，因为这里是一个山箐，不可能看到太阳初升时天边的嫣红，当它爬上山坡，虽然笼罩下来的阳光有层清晨的暖色，但太阳已是明晃晃的一轮。原来不是那时候的我不懂得珍惜，而是这个地方，注定要错过。就如他们，以为顺着路走过来，就可以走到我身边，却不知道，如果要与我会合，一出门就不要走在已铺好的小径上，要走下有细碎石子的山坡，才能走上河堤边的石板路。原来有的错过，的确是身不由己。
　　我走过河堤，走过湖畔，走过他曾奔跑的球场，走过我曾守望的窗下，走过当年我们种下的树，走过我们铺平的路，也走过我们曾经的教室。昨天，路过教学楼时，他还说：“上去看一看。”我尾随着他，慢慢走上阶梯，看到长廊。长廊上所有的窗子都没有了玻璃，只有空空的窗栏。他回身问我：“还记不记得你们的教室？”我没有指点，却是回头，看向长廊的另一头，当年，他就站在那里，而我，一步一步，走到他的身边。我想问他还记不记得我走向他的那个午后，却不知道怎么开口。现在，他已不在那里，他在我的前方，正指着一扇紧闭的门回身对我说：“不可能忘记，我们的教室。”我看向长廊的窗户，这些空空的洞，与当年一模一样。那时，这幢教学楼刚建好，我们是它的第一批学生。那时，窗明几净，我们年少。那时，坐在教室中，会突然间听到“哐啷”一声，是有风袭来，把玻璃击下窗栏。一年一年，所有的玻璃都在这一声声“哐啷”中消失。没有人来重新安上玻璃，一年一年，长廊的窗户就这样空荡荡。而我们的青春，我们的好年华，却连那一声“哐啷”都没有，就在风中消逝无踪。
　　此时，我独自走在这条路上，远远看到了前路的他们。教学楼侧的悬铃木依稀似旧年，他恰在这时回头，然后站住，在路边等我，此景重叠了那些他等过我的日子。我慢慢走过去，风似当年，一阵一阵拂来，阳光也似当年，映照着我的背。只是，现在的我虽然走向他，其实已有了不可逾越的距离。这段距离，是我与青春的距离，是银河两岸的距离。
　　当我们一同往前走时，我渐渐开始恍惚，好像与我同行的，不是他，而是那些青涩的年华，是曾经的青春年少，那么，我面对他时的欢喜，是不是只因为他是那些年月中，我记忆里最美好的部分，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了曾经单纯清澈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