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上的时光

屋顶上的时光

太阳光打在楼顶银色油布上，光就更强烈了。
她看到这一幕，内心闪过另一个小城商场或者街道的场景。那里飘荡着特殊的气息，仿佛从一个人的身体上散发出来的……她有了一种触摸感。那个在物体和人之间变换来去的影像，模糊而又清晰。她呆在触觉和知觉里，内心逐渐从光里软化下来，像流水幽柔着。它们和她若即若离，之后，便是她的兴奋和喜悦，并夹杂了淡淡的怅然若失。
她从楼顶上收回目光，转向房间对面的窗子，光影在窗玻璃上不易觉察的转换着。她静默下来，头脑和内心旋转着过去的生活碎片。当年，她收拾好行李，去往那个小城。现在，她看着一条越来越清晰的远方，那天她坐在一辆三轮车上，车子在小路上飞跑，到了车站，她买票乘上那趟开往另一个小城的列车。她压制着一些担心和顾虑，那么一意孤行，奔向那个她没有到过的地方，她没有给自己犹豫的空间。
几年之后，她回来了，而内心一直想着那趟火车到过的小城。自回到这儿之后，她常常把自己关在这个房间里，直到有一天她看着窗外的楼顶，陷入无边际的遐思。她发现自己常常陷入另一个小城的记忆之中，但她又知道，她并不属于那儿。她出入于过去和现在之间，有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那天，一个人坐久了，莫名有了一种冲动。她和自己赌了一把，收拾好行李，她就朝那个车站走。到了那儿，火车刚好开出站台。那一刻，她清醒了，错过这趟火车，她就放弃追赶过去了。
火车去的地方，埋藏了她的一段人生。她只能想，在那片地方，再没有她的身影。她年老了，要终老在自己的家乡。她在那儿的生活，终究是一场梦。如同人不可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她也就不必回到那儿了。
……屋顶上方明亮得有些让她难以置信。站在这个楼层上，她能够看到恰当的高度，那些树枝的高度，以及远方一些楼层的楼顶。树叶和鸟，在无人到过的楼顶上，自由活动。那片空旷，可以容身他的想象。她在想象里，接纳自己的过去。
她记得跟随火车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她找到那个男人。他们一起生活在一个楼房顶层的房间里，人们叫那样的地方为阁楼。她沿着通向屋顶的阶梯，走到那片地方。那儿放置了一些巨大的盆栽植物，花草长得茂盛。一个小房子坐落在靠南墙的地方。之前，房屋的主人在这儿生活过一段时间。这个地方是主人的狡兔三窟之一。那个男人在这儿接纳来自不同地方的人，那些人是男人的生意伙伴。单身的这个男人在和他们一次吃饭时，喝了许多酒，讲述他和许多女人，在此幽会的情景。那个男人并不隐瞒他对女性的迷恋，乐意向人讲述那些生活的光影。而她和自己的男人，在那个屋顶的房间里，过着外界不知的生活。
看着眼前的屋顶，她想另一个楼顶的空间，积攒了她如梦似幻的岁月。时间无法抹去那里的生活内容。她和自己男人站在那儿的身影，让回忆充满迷离的泪水。时间虽然远去，却并不为另外的东西覆盖。一如她，每次看到楼顶，总觉得那个远方的阁楼，把她光明磊落地藏匿于梦想。看着日渐暗淡下来的夜色，她觉得自己站在城市的高处，自己之外无限的广大。她悄然问：我到底属于哪儿？将来的某个日子，生活会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呢？
风从半空吹过来，身体从一阵灼热的怀想中，渐渐冷却了。随着夜色对整个屋顶的覆盖，城市也陷入灯火之中。……她的男人，那个晚上，被朋友叫去喝酒，她站在那儿等他。她在那个房顶的小屋子里，做了自己爱吃的面食。一个人搬着凳子，坐着看整个城市的夜色。她隐约听得见人的声音，从地面浮上来，让她觉得自己高高在上。而这个隐匿之处，让她坦然地看到听到在地面不可见识的东西。仿佛这里是安全的王国。她看到那个通向房顶唯一的铁门。那个绿色的门安静地立在那儿，为她把守着内心的通道……
离开几年之后，她反复回想在楼顶的日子。她现在看到的那儿，仿佛风正吹过大地，留下她的梦想痕迹。 那时，她对周围人的热情，象火焰一样照亮过身边的天空，她象一棵白杨树样身材，俊秀挺拔。那个生命力旺盛的自己，在逐渐走入暮年。
“我终究要回到属于生活按步就班的轨道上来了。”在这儿回忆整理，那逐渐远去的日子。那个象城堡一样的房间，及那里的人。它们共同形成了，一个地方梦一样的存在。她确信这是她一生最为重要的记忆。那熟悉的人事，它们夕阳西下，走向她的晚年。
这一天，她走过田间的一条小路，她看到一个小女孩，忽然觉得她像当年那个阁楼下住着的一户人家的女儿。她和那个女孩一起到城市外边的麦田去。一个小小村庄外的麦苗里，苍绿色的。从麦田中穿过去的泥土路变城了水泥路。她对原始小道怀有深切的忆念。“我从这路和田野看到的，是我的侧面，漫长时光里积累隐藏起来的那个我。”她甚至想，沿着这条小道能走到那个她希望的远方……
现在是下午了。她回到了自己的居所。在桌子前，她读着那个男人写给她的信。
“我在那儿看见了你，寂静的一小片天空下，笼罩着白色的光，你的身形沐浴在透明的一团水中。水珠缓缓靠近你的肌肤，你从一瞬间的茫然中惊觉过来，你暗淡的眼睛悠然明亮。那个瞬间的过程就仿佛水浸润的茶叶片，忽儿舒展开来。我想到那才是你本来的样子。
然而，我是看不见你的，你被阻隔遮挡，或者被成片的树叶覆盖，你蒇身在那片荫凉的地方，而那些枝枝叶叶以绿的光泽站立的草，在微风无形的摇晃中，不易觉察地散布着丝丝缕缕的清香。它们浸透了身体，或者也是一种点燃，而你体内的细胞组合生命气息向外流布，与水汇合。仿佛一丛火焰在那儿生成，由一点火星开始，逐步漫延开来。我把手伸向了你……”
屋顶上的光，依然是明亮的。很久以来，她靠着阅读那些他的信笺，度过许多傍晚下午。这些年来，她没有再去过那个城市，它埋葬在她的心里。她知道，那是一个巨大的无人看见的丛林，她终究要从那丛林中走出来，那个蓊郁而湿润的地方，属于她独有的异度空间。而在白昼的人，带着面具，彼此错过。在那条路上，每个人的眼光都是游离的，他们大概都被自己的梦带走了……
她看见土地在脚下，盘绕着一条条道路，藏匿于心中。她庆幸，拥有了绵延不绝的回忆场景。她得以在余生，享有它们给予的充实和丰盈。它们仿佛摆在她面前的食品，那些甜美的味道，可以让她生命的味觉，饱满而生动……
2018年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