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石溪的时光影像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5:27 编辑 <br /><br />彩石溪的时光影像
　　冉令香
　　一
　　那天和朋友谈起彩石溪时，室外正寒风呼啸，法桐光秃秃的枝条兀自乱摇。我那么肯定地向她宣称，一年不去几趟彩石溪，心里就有些没着没落。不论何时去彩石溪，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那是大年初三上午的一次偶遇。我踩着卵石路，穿过参天的柏林，一步步走近彩石溪。远望灰蒙蒙的天空罩着层峦叠嶂，黄褐的山岩、黛绿的松柏、光秃的老树裹着柔漫的白纱，似睡非睡地做着寥落的梦。阳光懒洋洋地陷进了厚厚的云层，和着时间的脚踪不紧不慢地赶路。时逢春节假日，太阳神君难道也想彻底放松一把，左顾右盼，姗姗而行。
　　百无聊赖的行走中，一潭清水突然跃入视野。那水面清浅，水底的卵石清晰可见。水中毛茸茸的青苔附着在水底石块上，暖化了这潭水域，似有热气袅袅浮出。那是动物初秋新生绒毛的感觉，细腻、柔滑、温暖；又泛着淡淡的春阳的味道，鲜亮如拱破梢头的嫩芽，是粲然一笑的鹅黄绿。微风掠过，淡淡的涟漪下，绒毛似有飘摇的动感。远山、树木倒映水中，与青苔堆叠出明暗层次不同的绿，那一轮明亮的太阳也沉在水中，随我的移动夹一夹调皮的眼。
　　倘若在春、夏、秋三季，对于生机葱茏的绿，我们会熟视无睹；倘若在江南，整日满眼的青山绿水，我们会有审美疲劳。但在此时，雾霭茫茫，苍山蒙蒙，一场春雨悄然滋润了大地，把巍峨的泰山编织进了迷离的仙境的时候；环山路上，长龙车阵不见首尾。盘山道上，天南海北的游客蜂拥而至，摩肩接踵的香客熙熙攘攘，伴随急速喘息的热气，包绕在前胸后背。我进退维谷，犹犹豫豫，不知是否逃出这番拥挤的时候，“孔子登临处”旁的古石墙上，一朵朵黄花改变了我出行的初衷。那是率先绽放的迎春！灰色枯干的枝条上，紫红色的花苞如冬眠的眼，经春雨浸润，慢慢鼓胀起来，憋闷了一冬的心绪尽兴绽放。我决然转身下山，驱车向桃花峪而来。此时，就在泰山彩石溪的山凹，这明亮纯真的生命悸动的绿，让我怦然心动。
　　顺着山涧，再往山里走，几个大水潭如约来到眼前，水面仍有冰雪裹着厚厚的铠甲。而水底，那一层新绿，迎着早春暖阳，醒来了！
　　水有源，树有根，这绿也有生命的缘起。彩石溪冬季虽然水少，但仍有涓涓细流或明或暗地流淌。浅水洼里的石块上，经阳光辐射，喜欢湿润环境的绿藻就有了生长的基础。绿藻这个庞大的家族，除了海水中有它们的足迹；江河湖泊、沟渠或积水坑中，潮湿的土壤表面、墙壁上、岩石上、树干上、花盆四周，甚至在冰雪上都可找到它们柔绿的身影。它们中部分是沉在水中生活，许多单细胞和群体种类是漂浮在淡水中；有的绿藻竟然寄生在动物体内，或者与真菌共生形成地衣。生长在淡水中的绿藻不受水温影响，世界各地几乎都有它们繁衍生息的家族。这渺小的绿藻哪里知晓？它们如此随意任性地安家落户，竟会温暖一个萧条世界的梦呢？它们渺小的身躯，热情洋溢地为大地编织了一件贴身的绿衣啊。
　　越往里走，几处水潭中的水越深，冰层越厚，只有靠近岸边的冰融化了。水底的淤泥也铺满柔蜜的绿，密密麻麻的卵石蛰伏在绿绒中，像酣睡不醒的龟背，我忍不住有捧起养在水缸的冲动。椭圆形的一层薄冰浮在水面，是绿藻们夜晚休憩的鸭绒被吧。山上的苍松、黄暗的竹丛倒映在水中，绿得倒更加纯净、鲜亮。
　　我突然屏息，不敢高声，怕一口气融化了这柔嫩的绿，更怕一声喊惊醒了那些甜美的梦。默立水边，看水中倒影，那清澈透明的水多像一个人的心智，那柔嫩明亮的绿藻多像一个人纯真的心怀。一个人如果能保持童真的心态，不被利益和权势俘虏，听从内心的指引，高贵到唯读书与写作不可负，该是多么纯粹的心境？
　　俯视水中，蓝天沉静，白云漫转。水边，痴爱这一方山水的人，突然更喜欢绿藻，在水底、岩石、草木、泥沙间，尽情舒展着纯真的一生。
　　二
　　春深似海的四月，桃羞杏让，梨花胜雪，所有的花儿都赶趟儿似的抢来报道。山内的花儿也不甘寂寞，一茬茬开起来，正当时！一走过售票站，满山坡红白相间的花漫过去，处处青山着锦。
　　沿溪水越往里走，两侧山崖上连翘开得越多，越茂盛。过“彩石溪”巨石，山坡上丛丛垂挂而下的连翘，与路边、溪边或山坡上的桃花交相呼应，相映成趣。这边，金帘悬垂；那边，娇花照水。这边，青山披金；那边，盘路绕花。没有矫揉造作和哗众取宠，只有坦然绽放的率性和纯真。你可以站在一树树粉红、洁白或玫红的桃花下，左牵右绕，尽兴拍摄，也可以坐在路边和花们默默对望，揣摩细赏。这一刻，这一片花属于你，只与你交心。
　　坐在赤鳞溪边，看清澈的溪水奔跑跳跃。水底石块铺满清新明快的绿藻们，那油润鲜亮的色泽，正是春汛萌动的活力和激情，被清亮亮的溪水滋养的结果。一丛丛多情的连翘，从山坡垂下，俯身揽照。精灵一样的赤鳞鱼倏忽往来，穿梭游动，把连翘的影子当作捉迷藏的好地方。
　　经天马池，来到红雨川。枯黄的茅草，挺着毛茸茸的穗头在溪水边静立，像怀揣了天大的秘密。那纵横交织的根系，一年年与坚冰和严寒的较量中穿越坚韧，在沉默中萌生，在沉默中繁衍。也许它们与路边、山坡丛生的二月兰有某种契约，紫色的碎花淡雾一般笼罩了荒坡时，连翘柔长的花枝轻抚下，茅草们就在梦中缓缓张开了眼。
　　沿盘路过桃花峪车站，刚转过一道弯，前面三座山峰迎面而来。那满山金黄的连翘，把刚毅、雄浑的危峰装扮得妩媚、温和了许多。松柏深沉的绿做底色，层层新叶明亮的绿与连翘丛丛的黄艳驳杂交织，给大山编织了一件立体美艳的罩袍。这满山的连翘，铺天盖地，泼泼辣辣，以不可阻挡之势蔓延开去。它们的根系深深扣进岩峰，它们漫长柔韧的肢体默默拥抱山崖。这坚韧生长的姿势，率性自如的绽放，足让青山无语，让风雨凋零。
　　背靠古石墙休息，一声轻唤，我扭头一笑，相机定格了那个特定的瞬间。“就用这张作第二本散文集的小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纯真自然，率性可人。”友坚定地为我选了这张，“不喜欢装腔作势的文艺范儿，本真最好。”我本是自然随性之人，不懂随行就市，更不会曲意逢迎、八面玲珑。置身这率性而放的花丛，就成了透明人面对透明花，还有什么看不透彻？
　　三
　　今年，我却因为种种借口，错过了春季那满山的桃花和连翘。当我理顺了忙乱的日子，七月才恍然想起，山谷里那些紫红色的花穗，又该在热风里踮脚眺望了吧。
　　彩石溪，我来了。
　　走进河底，脚边的卵石、杂草相依相抱，在燥热的风里诉说流年。水边芦苇，婷婷而立，翠叶修长，扬眉立剑。一潭潭绿水，因水藻沉淀的厚重，翠色近墨。寸许长的鱼儿近乎透明，甚至可以看清体内的骨刺。它们在卵石与绿藻间疏忽往来，自得其乐。两岸浓绿葱郁，各种杂树编织起庞大的葱茏屏障，与绵延起伏的山峦连成一体。人欢快行走在浓绿重叠之间，心神舒爽，忍不住放开喉咙高喊。只听得余音袅袅，穿透山巅的浮云，直达蓝天的肺腑，而四周沉静如水，只有你急速的心跳。
　　那一簇簇紫红色花穗突然跃出绿草丛时，我惊喜地跑了过去。它们在，一直在等我来！水枝柳，多么柔美的名字。因有水，自有珠圆玉莹之润泽；因有柳，便有娟秀婀娜之风情；再有细枝，必定是柔腰妙曼。她们或临水而照，妩媚生情；或簇拥在山岩的怀抱，如乖顺的孩子；或隔石望水，似调皮捉迷藏的玩伴。那仰望山巅浮云的，难道在放逐梦想？那山路边踮脚而立的，难道在目送我沉重的步履远行？更多的，扎根于卵石、杂草间，与风耳语，静候一场雨的莅临。我追逐着紫红花穗，上石崖、下水潭，过草丛，一路欣喜一路拍摄。这小小的花穗成了我相机里的明星，我追捧的主角。
　　看那重峦叠嶂、山谷河底，满眼石头与石头的构架结合，无论何处都是沉默的苍灰色。春天那一山粉嫩的桃花、黄艳的连翘，是生命初萌的娇嫩，是生命跃动的韵律。那牡丹、芍药、蔷薇、月季等大红大紫的喧闹，总要等到春浓叶浓的时候才会恣肆绽放。而七月，是水枝柳纵情演绎的季节。生命沉寂的灰融入典雅华贵的紫红色，竟是那么融洽协调。浓厚的绿中，一束束花穗挺着细碎的花朵点缀其间，给无边无际的绿来一个画龙点睛。
　　水枝柳，学名千屈菜，一个拘谨的让人难以产生联想的名字，哪有“水枝柳”、“对叶莲”这样的名字妙曼灵动？青绿色、四棱形的茎，直立，多分枝，密被绒毛，却有竹的挺拔。柳叶似的叶片，对生或三叶轮生，应该是得名“水枝柳”的缘由了。紫红色簇生的花，层层叠叠，挺拔娟秀。爱尔兰人却称之为“湖畔迷路的孩子”。难怪这生长在河岸或沼泽地带的水枝柳，不是群生而是掺杂在其他植物丛中，一株一株地生长。尽管它粗壮的根茎横卧于地下，但它的骨子里却是“孤独”的。
　　有人说孤独是一种状态，一种圆融的状态。面对水枝柳，我质朴的内心不由得向“孤独”肃然起敬了。“圆者周遍之义，融者融通融和之义，若就分别妄执之见言之，则万差之诸法尽事事差别，就诸法本具之理性言之，则事理之万法遍为融通无碍，无二无别，犹如水波，谓为圆融。”正因水枝柳孤独的秉性，圆融的生存哲学，她们才得以在河滩与卵石为邻，在岸边与水相望，在杂草间与草相依相拥，自如生发，迎风绽放。
　　有人说：“文学与生俱来便是孤独的。文学的孤独流淌在每一个作家的血液中，并在时间锤炼下渐渐升华成恣肆无忌的自由和高贵。每一位作家，每一个孤独的灵魂，都是为自由和高贵而活，为文学的创造而活。文学也成为历史的血液，让时空有了质感和厚度。”作为一个业余作者，我不喜热闹也不知道如何在喧闹中发声，只在闲暇时沉湎于文字带来的快乐，多么羡慕这自由生发的水枝柳，不管处于什么样的环境都能让自己安静，自得其乐。
　　四
　　彩石溪，最有魅力的当然是水。
　　走进溪谷，那绵延的溪流在脚下汩汩噎噎，时而小聚成潭，时而瀑流线垂，恰如行云的慢板，悠然潺缓。一片片水潭清莹澄澈，如融化了亿万年的泰山墨玉在其中，晶莹灵秀。水越深，绿色越浓越沉静；水越浅，绿色越透明，温润而明亮。一丛丛水枝柳在绿意葱茏中随意点染，时时呼唤着与我交换眼神。丛林茂密，青山回环，倒映在清幽的水潭反而呈新鲜的翠绿色。
　　正当我陶醉于清澈的潭水、轻灵的游鱼。猛抬头，前面的溪水五彩纷呈，蜿蜒若带漂移而来，这就是“彩石溪”！
　　面这五彩斑斓的溪水，蜿蜒若带漂移而来，“孤独”又一次撞击了我的灵魂。这一条彩石的长廊，经历了28亿年的时光淬炼，沉湎于如此浩瀚的历史长河，要经历多么漫长的孤独期？25?86亿年前的造山运动，泰山崛起之时，各色熔岩相互冲击交汇而成，地表岩石经山溪亿万年冲刷，形成了千奇百怪的美丽花纹。溪底白、黑、灰、绿、黄、褐等各色岩石花纹多呈条带状，层层叠叠交互错落铺满河底，经水折射变幻得千姿百态：或如瀑布悬垂，奔流而下；或如彩凤展羽，腾空起飞；或如龙马回首，咆哮江湖；或如游鱼静卧，俯察水底。还有的宛若飞天的彩带，飘逸缥缈；有的像老者沉思，敛额沉眉；或如山，或如雀，或如龟……这奇妙的色彩、魔幻的姿态，任你的想象驰骋，天马行空。这是时光与砂岩的对话，诉说18亿年五世同堂的斑斓。这是季节鲜活的倒影、时光流转的印痕。这是大自然粗狂豪放的泼墨大写意，是地质生命绽放的永不凋谢之花。
　　有人说，真正的孤独是高贵的，孤独者都是思想者。当一个人孤独的时候，他的思想是自由的，他面对的是真正的自己。那么眼前这斑斓多姿的彩石溪，就是28亿年时光沉淀和思考的内涵：地质沉降、岩层褶皱隆起、岩层断裂、岩浆侵入、板块挤压和俯冲、大断裂快速抬升、风化剥蚀……检索彩石溪深邃不见底的大脑沟回，这些沉睡亿万年的词语猛然苏醒，横冲直撞，呼啸而来。这就是大自然孤独中自由和高贵的豪放和洒脱吗？
　　面对溪水抱膝静坐，那一溪清水与你汩汩耳语。没有旅游旺季的拥挤和嘈杂，也没有旅游淡季的寥落和冷寂，彩石溪沉醉在时光的长河自如演化生命的乐章。我每次走进，只需随手采撷一个剪影装点行囊。
　 　2016-7-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