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的种子

　　发动机呐喊起来，摩托车载着我上路了。
　　呐喊声很快被风满怀抱住。一路上都是那样浩荡的风长吹不息。仿佛就是来听风声的，也是来受风吹的。头盔上缠绕着风的鸣响；风把我抱得紧紧的。
　　150发动机仍属于小排量，但若全力以赴，足可以成全我的奔跑或飞翔。不论时速四十公里的奔跑，还是时速七十公里的飞翔，阳光都是阳光，一直那样宁静安详。风却变了，它在我飞翔的时候仿佛凝固了，我只听到缠绕在头盔上的风声，就像风的灵魂心悦诚服伴我前行，一同飞向未知的远方。
　　仿佛，在追寻的过程中还要把一些什么丢在路上，并让它们变作尘，不再去想。那些东西原本在身上、心上沉积太久了，让肉体变得沉重，让心灵变得蒙昧，让灵魂萎靡不振。丢弃它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御风而翔。而酣畅的风，就在路上。风很强劲，很纯净，从那样的风里穿过去，穿过去，就会有脱胎换骨的神圣感觉。那些早就想剥离，然后丢在路上的东西，有些是从未见过样子的，也叫不上名字，但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是心灵深处的感觉；有时候像种种无法认知的病，有时候又像如烟往事再次苏醒，拱动土壤，头脸破土，向阳光和空气引颈张望。由此得到的惊愕与狂喜，的确是很神秘的东西，我的身体和灵魂都被它们围堵着，缠绕着，呼吸变作谦恭的，敦厚的，就连油然的笑意也要变成含蓄的。
　　笑的意愿起源于奔跑或飞翔的自由和欢畅。起初，那只是一种隐隐的冲动，很柔弱，很稚嫩，就像路边的野花一飞而过。但它们在渐渐长大，像车轮碾压的山路一样渐渐抬高，引领我奔向高远的地方。是的，我奔跑或飞翔的目的地就在“云深不知处”，只有在那里，一直纠缠我的种种无形的束缚与禁锢，我可以成功将其一一撑破。奔跑吧，飞翔吧，我的生命质量必然经过时间的长度和空间的容量。尚未撑破一切禁锢与束缚之前，我只是一粒种子，被历史或时间遗忘的一粒种子，蒙尘很久了，差不多要开始霉变了。但这粒种子不想腐朽，或者，不想让自己毫无意义地腐朽下去而必然有所抗争，待在那个宏大却死寂的谷仓里是没有活路的。再说了，那些无形也无名的东西，它们的体量正在增加，野蛮力正在增强，像一只只自大且骄横的野兽，它们在向如我这样种子一样的生灵张开血盆大口，但它们是食肉的，不会直接吞噬我，而是委派更多的食草动物先以我们为食物。那些自大且骄横的野兽再以草食动物为食物。我曾想过，作为一粒种子，作为食草动物的食物，那是问心无愧的，但最终曲折地作了猛兽的口中之食，又引发了我的仇恨之心，幻想要与所有的种子，草芥，食草动物，同仇敌忾，对食物链最高端的血腥残忍者发起正义的攻击。我知道我的想法有些幼稚有些无知，因为它极不符合自然伦理，是一种不完整的宗教情怀，也是一种不完美的人生愿景，但我确实这样想了，也想这样做，天生我命，从来悲悯，我永远游荡在卑微而不幸的最大群落里。
　　我的奔跑或飞翔，也就是一种针对猛兽追赶的奔逃模拟。像一粒种子那样御风而行，蔑视一切锋利的兽齿和尖锐的鸟喙。
　　那些来自冰冻地带的猛兽，多年前佯装南下，占据了温和土地上农夫的一个谷仓，很大的谷仓，也是一个空荡荡的谷仓，据说，千百年来，那个谷仓很少存放过更多的谷物。有组织的猛兽们很快露出真实的狰狞面目，控制了许多的肉食动物，肉食动物又控制了更多的食草动物，画地为牢，把草食动物和农夫们圈养在广阔的草场上，任意杀戮，肆意掠食。据传，那些猛兽患有先天性狂犬症，不时而发，一旦发作，尤为野蛮、冷酷，总会把农夫们错看成草食动物，并以撕碎并吞噬那些它们看起来清一色的草食动物为快事，而草芥之类，他们需要，但从不在乎。
　　农夫们必做的事情是往谷仓里不断输送称作粮食的东西，其实就是一些禾本植物的种子。在猛兽或者猛兽一样的强者看来，那些草食动物，那些草，以及那些农夫和他们收获的种子，原本就是同一类东西，只是用来消费的，而不是用来护持和共存的。即便有时候也表现为一种温和得伟大的护持，那也是猛兽们为了得到更多的谷物和肉食而不能不暂时虚情假意地怀柔了。只要看看最大圈舍中分割出来的若干个小圈舍，就可知道那些农夫们在土地和草场上过着怎样的日子！
　　谷仓，大得无边的谷仓，深不见底的谷仓，我是其中的一粒种子，我在寻找属于我的土壤，寻找我所爱戴的鸟儿和牛羊，我就从谷仓里出来了。谷仓是幽黑的，年久失修，地基下沉，墙体倾斜，梁柱正在风化，荒草掩埋了墙脚。最近几十年来，谷仓里堆放着大量谷物，覆盖着沉积日久的尘埃。积尘，又被成群结队的鼠辈的爪子和长尾划拉出凌乱不堪的痕迹。但猛兽们不会想到，陈旧的谷仓仅靠修缮是无济于事的，它会腐朽，最终会倾覆的，最好的出路是果决摧毁，然后重建，改土木结构为钢筋水泥框架结构的，至少也应该是钢筋水泥砖混结构的——这是人事，野兽们何曾懂得！
　　朽了，腐朽之物又常不是易燃物，它最终的结局只能是不堪朽腐而自然倾覆，并无浴火重生的可能！可是，一粒种子的生命力也许无法熬过一些未知过程的时间长度，我所能做的，是自己出去，从我的祖父、父亲他们忧惧一生也忍辱一生的谷仓地界走出去，远离诸如狗熊、土豹子、狼控制着的谷仓和圈舍，不闻它们的膳臭气，不听它们的嚎叫声，虽然总是暂时出去或者暂时离开最终还得回来，但我也必须出去，离开。出去，离开，我总还能听听风，也吹吹风，体验或复习自由的奔跑和飞翔。
　　对，我确如一只鸟儿那样飞翔。在我把自己想象成一粒种子的时候，我的驾车飞奔就是一只鸟儿在御风飞行。我的脑海里一直有一只鸮的影子，那是一个昼伏夜出的猎人，一个具有绅士气质的猎人。我幸逢它在谷仓顶部一个空阔地带筑巢而居，也拜托它用它的翎羽把我提携，我才有幸在谷仓和野旷之间飞来飞去——我又在飞了，150发动机开足马力，在较为笔直平坦的山道上，我的飞行感觉还是蛮好的。发动机强劲的呐喊声很谦卑地让位于酣畅的山风的长鸣，而风的灵魂很乐意地缠绕在我的耳际。
　　风里没有腐朽气，甚至我忘记了腐朽气。阳光很真实，它让我远离了由语言包裹起来的精神暴力。语言，原本是优秀而美丽的，但当它被人恶意运用，那种语言就人为地固化成蛋壳一样坚硬而冰冷的东西——我的想象力在风中自由延伸——谷仓里确实有一个巨型鸟蛋，那是被人从沙暴袭来的西面接请过来的，请蛋的人本该随请一个形态完整的鸟窝过来，但没有。请来之后，只好把巨型鸟蛋置于谷仓之中，待其孵化。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请蛋之人也没有随同请来一只孵蛋的雌鸟！
　　如今，孵化的事情，越来越被巨型鸟蛋的占有者们提到议事日程上来，同时，他们以前所未有的意乱情迷之态开始欣赏那个非同凡响的巨型鸟蛋。他们赞美蛋的坚硬外壳，赞美蛋的圆润形体，赞美蛋的和谐色调，赞美蛋的发育能力，并且含蓄隐晦地赞美雄鸟与雌鸟极其强大的性能力。他们号称蛋壳的颜色是世间最鲜亮的，而蛋清和蛋黄，合构着举世无双的永恒。他们最想赞美的是此蛋成功孵化所指向的未来。他们想到了未来的这个世界到处生活着吉祥的鸟，遍地都是鸟儿们温顺的落羽，落羽之上，巨型鸟蛋的后裔生活得更加幸福甜蜜。没有鹰隼，没有鹞，甚至没有只会聒噪的乌鸦和只会争食的麻雀，尤其是，没有作为独立猎人而存在的昼伏夜出的鸮——那是盛赞巨型鸟蛋者们最憎恨的！
　　引领赞美之声者，就是那些语言暴力的施放者。他们收买或豢养了一些毛色统一的鸟，嗓音雷同的鸟，一同发出赞美声浪。当然，那些唯利是图的受聘众鸟，后来被一一骗进笼子，收买者们给他们定量的鸟食，预先设计好赞歌的基调，并且细化到节奏、速度、表情、力度，以及反复结构和结束格式。对唱得尤为卖力者，他们又给予定期的奖掖和提携。凡有耳者，总能在深重而幽黑的谷仓里外，听到波澜壮阔的鸟语和鸟歌！他们一起祝祷那个神灵一样的巨型鸟蛋孵化出更具神性的新鸟。在尚未确定的预期中，人人相信，那种新鸟一定能从那样美丽的蛋壳中孵出。可是，没有孵蛋的雌鸟，而赞美和观赏不能给巨蛋提供成功孵化必需的温度，加之放置时间太久了，所有曼声而歌的鸟儿们谁也没有想到，那个蛋于多年以前就发生变化了，蛋清和蛋黄相混合了，民间高人的说法是，那个蛋“乱”了，不能孵化了，蛋的里面肯定发黑了变臭了，最终的结局，是被扔掉。
　　我能感知那个蛋的内幕，因为我是一粒种子，是那种可以遍地滋生的野草的种子，除了等待节侯，我还在寻找一块适宜我落地生根的土壤。我的感觉极其灵敏，我能感知一切忤逆生命走向的反常变化。我确乎也是一粒被人封藏太久的种子。我有御风而行的自由，只是，我落地生根的权利尚未降临，或者未被赋予。就这样，为了不至于坏死，但有机会，我就要追风了。
　　当我奔跑的时候，我是一个农夫的儿子；当我飞翔的时候，我是一粒逃出谷仓蒙尘谷粒之中的野草种子。
　　我在四季都追。
　　我需要借风拂尘，更需要感受空气和阳光，吸纳雨露的润泽和土壤的芳香。我需要常常见到蝴蝶和蜜蜂，记住它们的形象，记住它们振翅扑翼的声响。我在隆冬里追风的时候，我尤为清醒：朔风如刀，让我记住无法落地生根的另一种原因。
　　骑行的道路不会干扰我的的记忆：无从选择，任何方向都是选择，我驾车穿过的都是阳光和风。就像我无法选择道路，我也不能选择属于一个人的居处和一粒种子的仓廪。偌大的土地，被不同程度的食欲和性欲分割了，我在地面上的活动是极其有限的。当我从充满阳光和空气的天空飞转回来，我一再告诉自己：我是从柏拉图的理想国里飞回来的，土地，草场，谷仓，我不必惧怕。我也不再抱怨自己依然处在那个谷仓巨大的屋檐下。但我必须清醒地知道，我的命运，是被人安排的，是给那只尚未出生的新鸟作为口粮而等待啄食的。我必须改变这种命运走向。我有信心期待，那个堆放着陈谷子烂芝麻的谷仓，它会自行倾覆的，因为，这世界已经鼓荡起“风吹草底见牛羊”的风了，那样的牛羊和草，都不会遭遇围栏和符咒。老旧的谷仓轰然坍塌之时，就是巨型鸟蛋哗然碎裂恶臭盈天之时，也就是曼声而歌的众鸟四散飞尽之时。谷仓和仓中之物都将变成沃土，是作为如我一样草的种子萌生的沃土。
　　停车的地方，是我驾车能够到达的最高的山顶。我常来这里，除了林海，云雾，高天，山风，还有多年前凋零的爱情留下的巨大空洞。仿佛要寻找一种东西把空洞填充，仿佛在幻想凋零的爱情再次萌发，像一棵白桦树，把历经磨难的脸庞探出幽暗深重的黑松林。
　　哦，黑松林，六十年代的人工林，得势的外来物种排挤、淹没了原生树种。世事流变如转蓬。桶圈一样的暴行断裂了，围栏式的生活与生存溃散如风。我独记得白桦林，古朴端庄的白桦林，吸纳了阳光和风，以金色的光亮，照耀过穷匮和赤贫，点燃过面黄肌瘦的爱情。那样的爱情实在虚弱不堪，无法抵抗一再溃散之后的迷狂与骚乱。多年以后，我的爱情被城市收购，我的所爱被城市兼并。
　　剩下的，只有奔跑和飞翔。幸好，我还有奔跑和飞翔。当我奔跑的时候，我想象的未来在笔直的远方，那里充满真实的阳光；当我飞翔的时候，我就想到了梦幻一样的谷仓，硕鼠成群，猫捕其中。一只鸮栖居于仓顶，那是具有绅士气质的优秀猎人，蒙其眷顾，我常得以御风而行。闯过黑暗，穿过阳光，每次回到谷仓，都能听到将欲倾覆的谷仓在越来越强劲的风中发出咯吱吱的响声，而陈谷子烂芝麻发出的霉腐气也变得更加浓重。
　　一些聪明的鼠辈已经开始四散逃亡，拖家带口的猫族们无处可去，却也必须寻求新的主人了。我已闻到了春天的气息。我梦见，老旧的谷仓终于轰然坍塌，我所尊敬的那只鸮，放心地回到森林里去了。临走之前，那只鸮整理过自己的羽毛，就在那时，我落地了，不久以后就生根了，并与同道们共同生长出广阔无边的绿草如茵的新风景。碧草连天，长风吹过，现出一只一只独来独往的猛兽，也现出一群一群自由自在的牛羊。
　　2018-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