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忆母

母亲节忆母

母亲去世已经十余年了。这十余年间我拉拉杂杂写出不少文字，却至今没有写出怀念她的片言只语来。母亲的离世是我心中永远的痛，我一直不愿钩忆关于她的一点一滴。
母亲姓苏，出生在西北祁连山区一个叫鲁家沟的小山村里，家里姊妹六个，她排行第三。农家没有吃闲饭的孩子，母亲从记事起，就跟着姐姐们在山头洼里放牛牧羊。那时，山上有狼等野物，她们就带着狗作伴。狼来了，就放狗将狼赶跑。母亲很会讲故事，她常将经历的事儿绘声绘色地讲给我们，听得我们一愣一愣。在我的一些文字中，若是您读某些关于野物的片段或是牧羊的片段，要是您觉得颇出彩，那肯定是母亲所赐。
母亲的苦日子是从嫁到父亲家开始的。当时正值公社化阶段，父亲家所处的川区条件远不如她娘家好，她吃着清汤寡水的大锅饭，却不得不像男人一样从早到晚挣工分。她扛着铁锹到离家几十公里之外的地方战天斗地修筑水库，她拉着架子车为生产队平田整地修大条田，她早起晚睡和父亲一道脱土坯为家里盖新房子……但她从来不叫一声苦。吃不饱咋办，有时，她就偷偷地跑几十里山路到娘家寻求接济。外祖母家虽然也经历着和川区一样的变革，但因为山地多，且属二阴地，旱涝保收，条件相对好一些。一次，母亲回到娘家已是深夜，外祖母见家里没有现成的东西给她吃，便给她煮了七八个鸡蛋。就着昏黄的煤油灯，外祖母坐在炕沿上负责剥蛋皮，母亲爬在热炕上只管吃。因为饿，更因为好久没吃到这么香的东西，不一会儿母亲竟将鸡蛋全部入肚。这是她最后一次吃蛋。自此以后，她一见熟鸡蛋，就觉得一股鸡粪味扑鼻而来。
母亲生了五个孩子，存活了四个。第一个胎是个男孩，早夭。接着又生了俩女孩，第三胎是我。我的出生给家庭增添许多喜悦，也增添许多麻烦。喜悦源自于我是个男孩，其重要性对当时的农村自不待言。麻烦就一言难尽了。我贱毛病多，一旦有闲散人走进我家的篱笆院门，我就会整宿整宿哭闹。也无好办法，母亲除了用几张黄表纸抑或破鞋底给我燎擦禳解之外，只能抱着我从炕上到地下，在从地下到炕上不停地游，口中还要不停地哼曲儿，好让我安然入眠。我那时不知搭错哪根筋，母亲倒退，我能安静下来；她顺走，我就“哇”一下就张开口。当时她觉得这毛孩不可思议，后来，她便把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
我这是小折腾，弟弟的才算大折腾呢。弟弟四岁时，不更事，将牛鞭把儿顶在屁股蛋下当凳子坐。可就在这时，他脚下不稳身体一晃，鞭把儿哧溜一下，从开裆裤下戳进屁股眼里。这一戳，就把自己戳进几十里外的县医院，而且病愈后不几天又因为肠梗阻再次住进。那年老天也薄人，一连十多天也不让太阳闪个面，低垂的雨云像吸饱了水的海绵，擦着树梢快速掠过，让细密的雨点扯天扯地落。霪雨最终在一个夜晚将我家猪圈的后墙浸倒，才渐渐停下，仿佛它此行的目的，就是看我家猪圈不顺眼。圈里的大白猪多日一直处于半饥饿状态，屁颠屁颠悄悄地去自力更生。次日上午，父母带着痊愈的弟弟兴冲冲回到家，当听到大白猪跑了，立即出门找寻。可等找到它时，这低智商的家伙误食了邻队田里投下的毒，已然绝于猪世。母亲望着死僵的大白猪，瘫坐在湿漉漉的田埂上，当着众乡邻的面嚎啕大哭。大白猪就要出栏，卖给生猪收购站，可将弟弟两次住院借的账还清，可在过年时扯来布，给我们姐弟每人缝一身新衣服……全泡汤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哭。再看见她哭，是后来外祖母、祖母去世时。
农村里蝶儿大碗儿小磕磕碰碰的事多，母亲也和人吵架。一次是我们小的时候，二姐下午放学回来，和邻居家一男孩玩，两人玩恼了，骂起架。二姐伶牙俐齿，男孩的姐姐看弟弟沾不上便宜，便帮弟弟骂；大姐本来旁观，见男孩来了帮手，便也加入进来。小孩子掐架，家长一般是谁把谁家的孩子带走教育。邻居家的大人却不，奔出家门对俩姐恶语相加。其时母亲正好从地里回来，护犊子，便和邻居对骂起来，直骂得天昏地黑日月无光。还有一次，是母亲骂别人。邻村浇地，不想水渠里的拦水坝开了，一渠水毫无遮拦地向下游我们村的田地淌来。我们这儿干旱，水金贵着呢，哪能任其白白流走？那人的地紧挨我家的，就挖开我家地边的渠沿。高高在上的渠水冲刷并携带着渠沿的土如瀑布飞流，在涨满我家的地的过程中，回旋着卸去力道，沉下泥沙，而后便缓缓翻过田埂流到他家的地里。事后，母亲看到田里是庄稼被水冲泥压，气得破口大骂。那人理亏，不敢还口，便将衣服蒙在头上，任凭母亲唾沫星飞溅。
除了这两件事，母亲再没跟村里人红过脸，她随和，善良，在村里赢得良好的口碑。等她抱上孙子后，许多人便愿意降低辈分，随她孙子叫她“杨三奶奶”。“三”是家族里的排行，“奶奶”则是人缘的标高。
我们镇子北边紧挨腾格里沙漠，每年仲秋过后，便有高炮部队前来拉练打靶，直到初冬才结束。她把部队入住自家当成一种荣誉看待，每到那时，她就打扫干净家里最宽敞的正屋给部队。每到深秋，村子里涝池的水就非常冰冷，她就在我家的火炉上用水桶炖上水，以便家里住的一班战士们能够在早晨用热水洗漱。有时战士们训练回来早，去田里帮咱家挖土豆，她就赶回家给他们擀细长的凉面换口味。战士们因此很尊敬她，见了她很亲热，一口一个发自心底里的“大娘”，叫得让村里人眼热。
母亲心气高，不让我们姊妹兄弟吃人家的好东西，哪怕是一颗糖。我们闯祸干坏事，她从不姑息，轻则巴掌，重则笤帚疙瘩。她总怕日子过到人后面，让人笑话，一有空闲，就和父亲去北边的沙漠里烧蓬灰赚钱。那时，祖母和弟弟总是轮流患病，她觉得这是我家房屋紧靠饲养场所致，便力主拆掉住了不到十年的房子，搬到别处。农村建房哪是容易的事？要垫地基筑围墙，要脱土坯买木料，要给前来帮忙的人提供大白馒头肉丁臊子面，因此有的人家一辈子也就盖一回房。但父母经过一年苦死累活的准备，由两姐姐做帮手，做好了所有前期工作，并在村里人的帮助下，很快建好新家。令母亲自豪的是，筑院盖房时，村里几乎每家都来壮劳力给我家帮忙，有些人家甚至来了两个。工地上黑压压的，干啥都不缺人手。
房子盖起来，家里便拉下外债，迫在眉梢的事便是挣钱。母亲和父亲带着两个姐姐，每天凌晨四点多就起床，生火做早饭，简单吃过，便直奔二十多里外的黄羊河农场搞副业，直到晚上天黑透才回来。除此之外，母亲干了件让她在经济上最为人称道的事，那就是先后喂养了几头老母猪。老母猪一年产两次崽，一次能产十二三只，待满月后卖掉。在毫无活力的农村，这是一笔很大的收入。她用这笔收入还清了所以欠债，还供我读书，直到我大学毕业。母亲有较严重的胃病，有时疼得爬不起来，两位姐姐又先后出嫁，没人铲猪草，老母猪便自己出去觅食。别人家的猪，上好的猪草乃至麸皮都挑剔呢；母亲养的猪，会摔着尾巴大口啃食水沟边上牛羊吃剩下的冰草。那香甜可口的劲儿，让村里人直望景致。
母亲什么时候患上胃病，我们做儿女的谁也不清楚。母亲一直瞒着我们。我成家立业后，每次和妻子回家看孩子，她给我们炒肉菜做手擀面吃，她自己却只捞少许的面，泡在面汤中，倒一点醋，掰一块馒头，吃完了事。我们担忧她吃这么少于身体不行，她说她最爱吃的是山药拌面汤，等我们走了，她要做那饭吃。我们年轻无知，以为她怎么舒服怎么吃，未加重视。后来引起我恐慌的，是父亲的一个电话，他说，你妈妈一点儿劲也没有，哪天你抽空带她检查检查？恰好市肿瘤医院巡回治疗的车要来，而带队的是妻子的表姐，便带她去检查。结果显示，她患得仅仅是浅表性胃溃疡。我们长舒一口气，父亲也有了笑模样，对母亲说，还以为是胃癌呢，这下让人心里踏实！
母亲吃不下肉，我便经常给她买别的营养品，还带她到市里去看一位有名的老中医。为了监督她按时煎药吃，我把她接到我教书的小镇，给她一门心思地养病。但她只住了一周。一天早晨，她起床后便嚷着回老家，说是去世的祖母给她托梦，埋怨她呆在这儿干什么，家里的小儿媳妇不操心，菜园给水淹了。我哪里肯信，可拗不过她，想她饭量增加，精神也转好，况且家里还有父亲照顾她，便依了她。她回到家里去一看，菜园果然被水淹了，便得意地托大姐告诉我这无神论者梦的灵验性。
母亲有点小迷信。一次她煞有介事地交给我禳解恶梦的方法，说做了恶梦要用拳捶枕头的正面四下，而后再捶枕头的背面三下，然后翻身从另一侧睡倒，一边口里念叨：这个睡梦太惊吓，翻个身来重睡下。她去世的那天晚上，我做了恶梦，梦见我家屋子被拆光了，院子里风清月朗。但正在这时母亲病情恶化，我被父亲叫醒，没来得及照法禳解，就趿拉着鞋跑去看母亲。我现在想，要是当时照法禳解，是不是就可唤回瑶池路上的母亲呢？
母亲回去后，身体状况又每况愈下。想我所在的小镇就医方便，医疗条件也好，且家里暖和，几经动员，在父亲和大姐的陪伴下，母亲又来到我家。那时将近期末，考试在即，学校实行奖罚制，学生考不好，扣掉工资不消说，家长及学生们还会说你这老师教得不行。基于此，母亲坚决不让我陪她去县医院住院治疗。我只好让妻子和大姐陪她去县医院检查，开药回来在小镇上输。前两天输了液，母亲精神明显好转，妻子精心烹调的面条，她能吃一碗半，但后两天的液输进去，没一点儿效果。我们担忧起来，决定第二天到市医院住院治疗，但就在那天晚上，母亲病情突然加重。清晨时分，在小镇医院，她匆匆踏上瑶池路。
那天是元旦，人们都在喜气洋洋过新年。
奔丧毕回到学校，学生的期末考试已经结束。三天后，成绩统计出来，我带的班成绩超过平均线十分以上。我赢得荣誉保全工资，却失去了母亲。母亲给了我宝贵的生命和无限的期望，我却没付与她人生的第二个春天。
为人子者，我是那么地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