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的时候，请抱紧一棵七叶树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7:18 编辑 <br /><br /> 起风的时候，请抱紧一棵七叶树 四十岁之前，死亡在我的潜意识里，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作为一个人或物生命走到终结的代名词，我对死亡的理解也是浅显的。在我对生命包括对生活仅有的一点经验里，死亡，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被它挟裹而来的狂风、暴雨停歇之后，生活的天空依然可以晴朗如初。 我的这一点犹如幼稚少年逃避坚硬现实的，非常纯真的精神胜利法，也许是源于在我的家族和朋友中间，那些随着一道黑色闪电，离开的面孔都是苍老的。死亡是他们生命常态中一个必然的结束，这一切自然得就像是一篇宏阔或者清丽的文章，结束之后的那一个句号。我心中除了暂时的难过、空落、遗憾外，他们随着死亡离去的身影，没有带给我撕心裂肺的疼痛、切骨入髓的恐惧。 因为这些被称为寿终正寝的死亡，我也一直暗自庆幸着，生命所赋予给我，和我生活有关联的亲人们的命运，一直是顺理成章地祥和平安的。为此我也时常怀抱着一个感恩的心态，来感念着生命的仁厚。然而当我感念着生命犹如蓝天白云下面，一块坚固的磐石的时候，那种令我恐惧的死亡，却像丑恶的幽灵一样，在我四十岁之后的某一天，潜伏在我暗自侥幸的生活里。在这个和昨天没有什么两样的的夏日正午，它狰狞地撕开了生活美好的面纱，把一个年轻的生命，在没有任何征兆的前提下残忍地带走了。 在我的记忆里，那是初夏一个美丽的下午。这个美丽的下午，空气中飘散着槐花甜甜丝丝的香味，这种令人身心俱爽的气味，使我想到了村庄，想到了母亲的“槐花疙瘩”。转过街角之后我便改变了方向，开始向母亲居住的村庄走去。
进了院子，母亲正在韭菜地里割韭菜，听到我的脚步母亲便停下了手里的镰刀，可是母亲的脸上却没有露出像往常一样高兴的笑容。她只轻轻地看了我一眼，就从韭菜地里站起来，拍干净手上沾着的泥土，把我拉到院子里的柴房跟前才说：“桃叶女婿出车祸了，人拉到医院里没抢救下，庄里人谦是少丧不吉利，不让进村子，今晚三点钟就要把人埋了”。我听见我的内心发出一声撕裂般恐惧的惊叫，犹如一只精致的瓷碗，被一双无形的大手从虚空里摔了下来，叭地一声，在我眼前的夕阳下，碎成了一堆刀刃一样的瓷片，那刀刃一样的瓷片全都戳入了我的心脏，我感到生命深处的剧痛。
母亲说的桃叶是我远方的侄女，确切地说她还是一个孩子，虽然她的身份已经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妻子，但她的年龄才刚满21岁，我无法想象一个初为人妻仅仅只有21岁的女人，她的生命，要用怎样强大的支撑才能渡过，这段突然失去丈夫的日子？恍惚中，我手中拿着的小包也随之掉在了地上，包落下去，那残存在水泥地上的一片夕阳，也似乎被突然掉下去的包砸碎了。
母亲找了只凳子坐下来，叹息了一声又说：“桃叶肚子里的孩子，预产期也是这几天的”。哦，这一次我内心的恐惧完全从胸腔里喊了出来。像银屏突然被切断电源，我脑海里先是一片空白，然后是一片黑暗。眼前从院子围墙上流泻下来的那一片，粉红的蔷薇也似乎蒙上了血色。我第一次感到了生命的无常、死亡的残忍。
我默默地找了一只凳子，坐在母亲身边。傍晚的暮色越来越重，一忽儿院子里的花和绿得像毯子一样的菜地，就被夜色吞没了。天上的星星亮起来，我无助地看着天空，传说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对应着地上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死亡后都是有灵魂的，他的灵魂会回到天界上去。我不知道在我的头顶，这个被死神刚刚夺去生命的年轻人，此时，他究竟是那一颗星星？他灵魂化作星星的光芒，是不是正在变作一阵风安抚着他悲痛欲绝的妻子？
我虚弱地埋下头，一个年轻的面孔，又一次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一张白净的国字脸，粗黑的眉毛下面那一双不大的眼睛，带着一个男人刚刚从少年过渡到青年的那一份，单纯和农村人特有的腼腆。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浅灰色西服，怀里抱着一束火红的玫瑰，脸上带着他这一生最幸福、最浪漫的表情来迎接他的新娘桃叶。送着新娘桃叶的车队，一路吹吹打打，喇叭里播放着张清芬的《出嫁》：　“红红的烛火在案头 /我的心也照得发烫/红红的双喜映眼中 /脸上却挂着泪两行/　总会有这么一天 天真的一切都走得远/我不知所措 怎能教我不心慌　/昨天的潇洒少年郎/今天要变成大人样/掩不住眼角的轻笑 全都是期待和幻想…….”。
那天我们把他美丽的新娘桃叶，送到了和我生活的这个地方紧临的县城。这是我仅有的一次与这个在我们家族里，21岁就被死神夺去生命的年轻人，在他短暂得昙花一现的人生里，也是他人生最幸福、最浪漫之时仅有的一次见面。在我对我侄女和他共同的婚姻期许里，我对他发自内心的祝福也像中国大地上，那些传统的祝愿一样，愿他与我的侄女桃叶，相亲相爱，白头到老。
然而，这一切却像他们结婚那天张清芬歌曲的结尾：“也许是宿命/ 也许是注定。”这多么像一场美好的梦，一年后，在他们的孩子即将出生的前几天，死神却夺取了他的生命。难道美好的年华连死神都会嫉妒吗？
从母亲家出来，我茫然地走在灯火阑珊的街上，我在内心一次又一次幻想着，枯萎的草木都有春天，那么一个人死后会不会死而复生？
以后的几天里我的情绪突然变得恍惚，难过、恐惧、烦躁像三根绳索，紧紧在我内心纠缠着。我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昨夜里一场深重的噩梦，等这场噩梦过去，展现在我眼前的生活一样是原来的样子：桃叶的丈夫在砖厂里拉砖挣钱，桃叶在家里操持家务，孝敬公婆，一家人幸福地等待着新生命的降临。
然而从桃叶家不断传来的消息，却一次次把我拉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中。母亲说：“桃叶的公公和婆婆已相继病倒，桃叶有几次像疯了一样，跑到丈夫的坟上哭昏过去，由于极度的悲伤，已经动了胎气，桃叶被她丈夫的姐姐连夜送进了医院里。
我恐惧的内心，突然间又多了一份对新生命的担忧，一个生命的离去，多么像一场特大地震啊，它摧毁的不单是一个现实意义上的家庭，还有和他的生命有关联的一个家庭的精神。我突然想关上门窗，拉上窗帘，把自己关在夜一样的黑暗里，替站在死亡身后的桃叶大哭一场。让泪水冲淡我心中石头一样压着的恐惧和担忧。
但是作为一个成人、一个桃叶亲人中的一个成员，我同时也感到了泪水，对于苦难中的桃叶是多么的与事无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去赶到到桃叶身边，那怕是一个温暖的眼神，对她都是一个无形的支撑。
那天早晨我一大早就从我所在的县城，向桃叶住院的另一个县城奔去，一路上车子沿着一年前的春天，桃叶当新娘的那一天，我们送她的那条公路前行着，去年的幸福浪漫，和我即将面对的伤痛，多么像生活所开的一个残忍的玩笑。我一遍一遍地在内心打着腹稿，想着用怎样的语言和方式才能更好地安慰桃叶。我脑海里一次一次跳出坚强、忘却这些个词语，而这些词语，在刚刚失去丈夫的桃叶面前，是多么的虚伪、多么的矫情、多么的没有意义。
两个小时之后车子终于进入了桃叶住院的县城，在临近医院门口的时候，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两排整整齐齐的七叶树，苍郁的七叶树，开着满满一树细碎的白花，向道路的尽头延伸着、舒展着。它生命盛大的气象一下就击中了我。哦，七叶树！我听见我内心深处发出了一声呻吟般的叹息。在我对树木仅有的一点知识里，我知道七叶树其实就是娑罗树，在佛经上，它代表的是生命涅槃的一种象征。
一瞬间我的内心像被它枝叶间，那些细碎的白花轻轻触动了一下。我的脑海里突然涌出一些凄美的诗句：“如果起风的时候/我在风沙中迷了路/我的小妻子/我的小妻子/请你抱紧一棵七叶树/抱紧一棵七叶树/就像抱紧了我的骨头”像是佛的暗示，“起风的时候请抱紧一棵七叶树”！我又一次在内心吟咏着我脑海突然而来的诗句，我的心仿佛正一点点挣脱着对死亡的恐惧，向着一个渐渐明亮起来的地方奔去。在医院门口下了车，我快速向桃叶住的病房走去，我要用我的眼神、我的心，把这些诗句朗诵给桃叶，还有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