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醋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8:32 编辑 <br /><br /> 陈 醋
第一次和陈醋打交道，是在他家的醋坊里。

当时我遵奶奶之命，一手攥着一只鸡蛋，一手提溜着一个口小腹鼓的瓦罐，到他家买醋。当时已经买到了醋，提着瓦罐刚要出门，分头进来了，他故作诧异道：“咦，你这醋罐底怎么漏了？”我信以为真，忙翻过醋罐察看，结果罐里的醋哗一声，一下子倒在地上。分头坏坏地笑起来，说：“你爹也算精灵，怎么养下这么个实心眼的憨憨！”我敢怒不敢言，眼睁睁看着属于我的醋被地面吱吱吱地吃掉，又羞又急，大汗满头。这时，陈醋走过来，从我手中接过醋罐，重新为我打了醋，赏了我的脑门一栗凿，叮嘱我路上小心走好，别摔倒把瓦罐打烂了。我当时那个感激啊，真是无以言表！

此后，我开始留意他。知道他老婆去世了，他拉扯着三个孩子；知道他姓陈但名字不叫醋，呼他为陈醋，是因为他家里有个小醋坊。

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有一天学校突然召开学习拾金不昧榜样的大会。会场站满了全大队的社员以及从其他大队赶来的社员代表，大家都伸长脖颈瞅着主席台上，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公社书记通过大喇叭讲了话，并给旁边坐的陈醋佩戴了大红花，还奖给他一台收音机。原来陈醋天蒙蒙亮就出门拾粪，见路边黑乎乎一滩，认为是狗粪，拿粪叉捡起往粪筐里扔，感觉不像，把眼睛凑到粪筐前细瞅，才发现刚刚捡起的是一个鼓鼓的钱包。陈醋挑着粪筐一路捡着粪来到镇上，把钱包交给工作人员，一数，妈啊，三千多元！

当时一个鸡蛋才六分钱，全村母鸡合起来算一百只，每只鸡每天下一个蛋，也得下一年多呢！要是换算成他酿的醋，怕是将村头的池塘盛满才行！
这是什么成色，大家都一片哗然，觉得不可思议。

陈醋成为我们的楷模，更成为村子的骄傲。那时，同学们闲着无事时总爱互相夸耀自己村里能拿出手的名人，当我昂着头翻出白眼仁报出陈醋的大名时，如同眼下“我爸是李刚”一般给力，别的同学怒放的面孔立刻就蔫败下去，就像春雪肃杀下的芍药花。陈醋的杀伤力就这么大。

我就在这般自豪而饱满的情绪下，一步步读完了一个普通学子该读的书，并在本地的一个部门里谋到一份差事。

有一天下午，我去上班，在大门口信访办遇见他。他像是见了亲人似的，扬着手，大声喊着我的奶名，唯恐进进出出的人听不清似的。我红着脸将他带到办公室里，问他吃过午饭了没，并给他倒了一杯茶。这是夏天的日子，他显然是渴坏了，不顾开水烫嘴，“噗、噗”地吹着浮在上面的茶叶，“嘘、嘘”地大口大口地喝着茶水。等一杯水下肚，他掏出一方汗渍斑驳的手绢，抹抹脑门上脸上沁出的汗珠，对我嚷道：“大侄子，太气人了，天下还有没有王法？精煤工业园区勾结支书那叫驴，强占村子里的田，一亩地赔六千！现在的六千，能干个啥？转眼就花光，让我们老百姓以后喝西北风？还叫人活不活了？太不公道！我就来上访，告支书，告精煤工业园区！县上解决不了，我就去市里；市里解决不了，我就去自治区；自治区解决不了，我就上北京！”他说的事我清楚不过，村子附近搞了个的精煤工业园区，属本地招商引资无中生有的主打项目，县上没多的钱给村里人赔付，领导要求各部门一竿子插到底，上下同心不折不扣地执行决定，且不允许有不同的声音。办公室里人进人出，保不定哪个会当传声筒，说我与上访的人有染，那可要殃及自身的饭碗，我只好未置可否，岔开这敏感的话题，跟他谈了些天气庄稼之类的话。送他出来时，感念他曾经给我白送过醋，也可能是榜样的情结作祟，见桌上有两盒什么人来办事时扔下的烟，我拿起来塞进他的口袋，并温言软语讲了几句个人服从大局的大道理，劝他别瞎子点灯白费蜡，有时间再干些别的事，最不济要带好自家的孙子。他眨巴着眼睛，杯不离嘴地把我给他重新续上的水一口干了，隔着衣服摸摸口袋里的烟，出去了。

之后我再也没碰见过他来上访，还认为把他说服了呢，觉得自己在单位上人微言轻，在村里说话还是会有人听，颇有点成就感。随后瞎忙着务虚公务，就把他这事给忘了。

年前，二叔到我家里来，他瞅见我桌上的几包烟，拿起其中一盒翻来覆去地看，忽然肯定地说：“就是这种烟！”我感到他说的莫名其妙，以为他喜欢这种烟，就说：“你找这烟？要是喜欢抽，我给你找几包去。”二叔不接我的话茬，反问我道：“陈醋来过你家？”我忽然记起夏天他上访的事，说：“家里没来过，只是他来县里上访，到我办公室里坐了一阵，喝了会儿水，临走时我给了他两盒烟。”二叔冷笑了一声，说：“你的烟也太多了！你不知道他怎么说你的——他一边给村里人散发你给他的烟，一边嘴里乱打弹弓胡咧咧‘抽这贪官们的烟，不抽白不抽，抽了白抽了！’”我听着很意外，不由得苦笑起来，问二叔：“再也没见着他——他现在做啥呢？”二叔鼻子里哼了声说：“他那种人，还算人？村子里信任他，把他推举成代表上访，谁知他给人家收买了！他现在做啥？他给那工业园区扫马路，每个月领人家一千五的工资！”二叔说着，像是记起什么趣事，自己先嘿嘿嘿笑起来，等他笑够如数，说：“前几天的一个夜里，有人将几泡狗粪甩在陈醋家的庄门上了！”

拿狗粪糊人家的院门，在我们这儿性质恶劣到仅次于刨人家祖坟，可是最最严重的侮辱方式。

事情怎么会闹成这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