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上，亲恩未央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8:20 编辑 <br /><br />　　清明的雨，是相思的雨。
　　霏霏细雨，带着丝丝沁骨的凉意，在天地间飘洒、弥漫、渗透……湿了山、湿了路、湿了眼、也潮湿着游子的心。
　　徒步雨中，山还是那座山，梁还是那道梁，路还是那条路，雨，却不是那场雨。
　　记忆中，四月的雨，是温润的、清新的、明快的、轻柔的，萌动着希望与梦想；而今天的雨，是凄冷的、混浊的，阴郁的、沉重的，淋得人悲伤而绝望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原来，这淌过唐诗宋词的雨，点点都是断肠人的泪。
　　是梦里，还是回忆里，就在那个地方，在路的尽头，在低矮的屋檐下，总有个清瘦的身影，顶着花白稀疏的头发，漾着温和慈爱的笑容，从褶皱深处射出的目光，凝聚成期盼和思念的绳，把我的脚步收紧、再收紧……
　　那个身影的主人，就是您——父亲。
　　如今，山依然青翠、映山红同样火热、就连田间翩跹的花蝴蝶也还是那么灵动。然而，纷飞细雨阻挡了视线，我看不见那座屋，也找不到那个您。路的尽头，还是路。
　　父亲，您在哪里？您可看见，您的女儿回来了？
　　五年了，女儿看不见您的身影，听不到您的声音，触摸不到您的温度。您可知道，女儿有多么想念您？没有您的世界，哪怕红尘再浮华，也不过是一场虚无。抗拒黑夜，因为害怕夜会放大孤独和思念的弧；却又切切地盼着夜的黑，因为只有在夜色的掩护下，您才能来到我的梦里。即使梦里的您，身影不再清晰、笑容不再真切、甚至偶尔暴露出鬼魂的身份，女儿仍无法中止想您、爱您。因为，您是我的父亲。您的血液在女儿身上流淌，您的魂魄时时在召唤着女儿回家！
　　父亲，我回来了，回来看您了。可是，您在哪里？
　　冰冷的坟墓，坚硬的碑石，杂乱的青草，濡湿的纸灰，飘动的幡旗……父亲，我生命中山一样挺拔、海一般深沉的父亲，这就是您么？五年来，您就是以这样的姿势，默立天地间，独自承受着日晒雨淋，只为儿女们匆匆的一撇么？可是，这身姿，分明不是我心目中的形象啊——
　　我心中的您，高大、挺拔、威武，往哪儿一站，就是一道夺目的风景。
　　您的肩头，总是挎着那只红色十字亮得人眼睛生疼的医药箱。沉甸甸的药箱，压得您的肩膀一只高一只低，压得我总担心那只肩膀会再也抬不起来。但您昂着头，挺着背，急匆匆的脚步，穿过崇山峻岭，踏过春夏秋冬，把这方圆十里八乡所有的路都丈量过，所有的手都把过脉。您头顶蓝天，脚踩黄土，刚毅的脸上，始终挂着自信自豪。您有足够的资本自豪。乡亲们见了您，无论男女老少，老远就要亲切地喊一声“何医生”。简单的称谓，却饱含着多少尊敬与感激！
　　您从未说过“医者仁心”，但您把病人的生命看得比自己的还珍贵。
　　您医术高明，收费合理，声名远扬，致使家里常年门庭若市。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穷苦人家，只要找上您，您立即丢下手里的活，迅速地出现在病人面前。天寒时，您生火给他们取暖；吃饭时间，您总是让母亲备上一桌饭菜；遇上那些穷得付不起医药费的，您甚至免费给他们治疗。母亲有时也难免责怪，人家行几年医，家里啥都有了；您当了一辈子医生，不但没挣到房子票子，还时常倒贴。每每这时，您总是撮下一口酒，慢悠悠地说：“医生嘛，救死扶伤是天职！”
　　轻轻触摸粗糙的碑石，冰冷、坚硬。这从指尖直抵心脏的疼痛，分明不是雨水的寒气和石板的硬度，而是父亲，您的身体从泥土中渗透出来的孤独与寂寥。这种孤独，其实已伴您很多年了。只是，女儿从未放在心上。
　　每次回家，您总是早早的就到半路迎接，家里总是备好我爱吃的饭菜和零食；每次离别，您总是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汽车的尾气把您晕成一个模糊的点。而我，只知道享受您的爱，从未注意到您枯瘦的手背已皴裂如龟背、佝偻的背影已不再挺拔、浑浊的眼里满是孤独与落寞……甚至，许多时候，我还会无情地责备您总把陈年旧事唠叨。
　　当病房里传来您的噩耗，我才明白，父亲，原来您不是神、不是磐石、也不是钢铁；您只是人，是有血有肉需要爱需要关怀的垂暮老人。您扎满针眼的手，如同一截老死的枯枝，再也把不住一个跳动的脉搏、写不出一手漂亮的药方。紧紧握住您的手，摇晃，哭泣，呐喊，祈祷，哀号……所有的努力，在那一刻，都是徒劳。也终究明白，生命的消逝，不过是一瞬间。
　　父亲，那一年，您才六十四岁。年轮里，应该是享福的年纪。而您，就这样走了，睁着空洞的眼睛，满怀牵挂与不舍地走了。我不敢看您喉咙那个骇人的窟窿，不也敢看您苍白如白纸的脸，我把自己的目光定格在雪白的墙壁上。那原始的色彩，从此，苍白成我心中永远的殇。
　　上香，鞠躬，磕头，烧纸……这熟悉而陌生的动作，我做得僵硬而迟缓。蒙蒙细雨淋湿了我的头发、我的脸，我不敢拭去这腻滑的液体，我怕那是您在天堂流下的泪水。就这样长跪着吧，在湿湿的泥土上、在瑟瑟的风里、在袅袅的青烟中、在肃穆的墓碑前，让我与您深切地对视、轻轻地诉说。这一刻，没有俗世烦扰，没有生的艰辛，没有违心的推诿，有的，只是一个女儿对父亲深情的告白。
　　父亲，曾几何时，女儿与您如此安静地共处过？曾几何时，您我的相见，会变得如此奢侈？恐怕，那些记忆的碎片，很难拼凑成一页完整的信笺了。
　　印像中，您的脚步总是那么匆忙，您的身影总是难以捕捉。多少个黄昏，我坐在门槛上，把回家的路望断，只为了记住模糊出视线的脸。多少个夜晚，当星星已隐去光芒，当我从睡梦中醒来，才听到您轻轻开门的声音。父亲，我想，那样奔波的您，也是极度渴望一个温暖的被窝，一声儿女的呼叫吧？要不，您怎么会每次出门，都要抱着我亲了又亲？一回到家，就像魔术师一样从兜里变出各种我爱吃的零食和水果？
　　其实，我知道，父亲，您对我的疼爱，更多的是期望。小时候，您总是搂着我，用额头蹭着我的小脸，说我长大了会当律师。那时，我不知道律师是什么，怎么才能当上律师，只知道被您蹭着的感觉真舒服。于是，我仗着您的宠爱，变得贪玩好耍任性，读了半年书，还不会做加法并不以为然。直到，您的大头皮鞋亲吻上我肉嘟嘟的屁股，我才明白，父亲，也有严厉的一面。
　　是我的任性结束了亲近的时间与距离。那一天，是我在成年后，与您相处最久的一次。当您陪着我走进一座陌生的城市一个陌生的家，我依稀看到从不流泪的您，眼角一片潮红。但是，倔强的我只是机械地与您挥手，然后把您微微弯曲的背锁进了薄薄的日记本里。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总是把那天的您想起；也无数次的在夜半梦回时，小心地把儿时的碎片倒出来排列、拼凑、组合，却，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父亲，我想，您也是的吧？那些个日日夜夜，您枯守落日残月，心中，是对儿女们思念与牵挂的加剧吧！
　　深深地叩首，再斟满一杯美酒，慢慢地洒在您的坟前。浓烈的酒香，在空气中氤氲、挥发、升腾，混合着野草野花的清香，是心深处无言的痛。
　　父亲，就让女儿在这酒香里忏悔吧！
　　“今后，您再也听不到爸爸的声音了！”这句话，是您一生所有话里，我记得最深的一句。因为，那是您的最后一句话。喉癌。多么可怕的病魔！它穿破您的咽喉，夺走您的声音，也夺走了您作为一名医生最后的骄傲。在这贫瘠偏僻的大山深处，我不知道，失去语言的您，是如何痛苦地看着自己一点点被遗忘的。而您的儿女们，却在您最需要的时候，没在身边陪伴您、守护您，这是多么深的无奈。于是，才会对酒当歌，在酒香的氤氲中寻找一份慰藉了。
　　姐姐说，坟前新生的幼苗，是您的思念在地下发了芽。父亲，是这样吗？我一遍遍地打量着那些黄的紫的粉的白的小花，想从它们身上，看到您的影子。可是，草是草花是花；父亲，您仍然在石碑上，笑容僵硬而苍凉。
　　父亲，您在那边还好吗？天堂之上，可有病痛？望乡台上，是否还在一次次地回望？五年了，世事沧桑，女儿眼角已布满皱纹，头上也有了白发。但是女儿秉承着您的教诲，不虚妄不浮夸不盲目不势利，脚踏实地地走好人生的每一步。并且，也以这样的观念，教导着我的孩子。我相信，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父亲，厚土之下，可还有人找您诊治？荒山之上，您可还找得到回家的路？让我为您点上一挂炮竹吧，让鞭炮的脆响，叩开您门庭的冷落，指引您回家的方向，抚慰您魂灵的孤寂。
　　纸钱已燃成灰烬，泪水也抽干了眼腺。父亲，我该走了。不要哭泣，不要留恋，来年今日，女儿还会回来看您，不管多大的风多大的雨。
　　可是，是什么牵引着我一步一回头？是什么使我鼻子酸酸涩涩？是什么把我的脚步牵绊？父亲，那从叶缝里流泻下来的日光，是您不舍的目光么？那从山畔吹来的冷风，是您手掌的抚摸么？那开满田间地头的无名花朵，是您洒落人间的爱的种子么？父亲，我又怎么舍得，就此与您作别？
　　雨下得更大、更密了。雨丝飘飘洒洒，如丝如线如针，把天地织成了一张雾蒙蒙的网；雨声淅淅沥沥，如琴如瑟如弦，在树叶间、山川里弹奏。声声都是——清明雨上，亲恩未央。
　　那声音，多像父亲您的声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