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小哨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7:46 编辑 <br /><br />　　小付说，他要去穿越小哨。
　　穿越，在徒步人的专用语中，是指不论有没有路，不论山脉与河流，从这个地名起始的这头以最短的距离走到地名终结的那头。
　　一听到小哨这个名字，就有一声哨音，从遥远的过往吹响，清脆的声音传到了今日。这哨声在我耳边悠荡，久久不散。于是我说，我要去。此语一出，最担心的竟然是李云和刘晓：自从与他们熟识，一路走来，都是他们照顾着我，特别是李云，帮我背水，背饭，实在不行时，还背包，能够50分钟走六公里，升海拔450米的人，因我走得慢，一路陪着我走在队伍的最后面。这次去小哨，他们俩都不能同行，我内心里也忐忑不安。这份惶恐让我担忧。当初去走山，并没有想过要依赖任何人，现在被他们照顾久了，反而生出了依赖。他们也一一与小付打招呼，让他一定要照顾好我。我越发感觉自己像个累赘。于是，纵算没有曾经在小哨居住过的那些日月，我也决定去小哨。
　　小哨火车站，是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在那些青春年少的夜晚，我们曾经无数次地走向它，或者顺山路，或者沿公路，无论哪一条路走到火车站，就似到了一个终点，已不能再往前一步，只能往回走。校里很多人对于火车站都有着美好的回忆，比如冬季去火车站，男生会把女友的手捂进自己的大衣口袋，比如夏天的夜晚，两个人坐在山坡上数星星……毕业的前一天晚上，我与阿张最后一次散步，就是从学校走到火车站。我们远远地站在山坡上，看着列车呼啸而过，然后折回校园。那时候的夜晚，在睡梦中总能够听到火车驶向远方的声音，而我们一直认为，有一天，总会坐着火车离开，去向远方。
　　我们真的离开了，没有坐火车，学校用大巴把我们送走。走了很多年，想起小哨，都还是一派葱翠模样。那里的树，那里的花，那里的河，那里的风，均是我心中婉约的一抹痛。一提起小哨，都有种向往，好像那个地方，依然有着我亭亭的华年。
　　但让我诧异的是，小哨火车站，是以完全陌生的面目来迎接我。跟着一群不熟悉的人，到一个我以为熟悉的地方，却没有想到，这个地方以同样的陌生待我。我没有见过这个地方，也不知道它是哪个地方改建。只有站外一丛花，开得无比自在。曾经，我喜欢这种花，春末之际，满山遍野都弥漫着它的清香。许多年里，每当想起小哨，都会想起它，想起那些夏季将到未到时的彷徨，以及看着春光一天天消逝的惆怅。当地人喊它碗碗花，也有人说它是倒钩刺，我们则称它为野玫瑰。它时而带一抹黄，时而洁白如雪，时而又染了一层胭脂般泛出微微的红。来到了小哨，我没有看到自己熟悉的建筑和路途，只有它，依旧如昨，开着一丛一丛飘散香气的花朵。
　　小哨的山算不得山，坡度起伏十分平缓。但若说它不是山，却又林木葱葱。在那些日子里，我们无数次地走入山林，有时摘花，有时摘果，也有时，只为走一走。因而对于小哨的山林，我十分熟悉。这一次，我们就在山林中行走，树木均相似，我却不知道，当年是否曾经谋面。走在路上，路本身就是一道风景，特别是山林中这种没有经过人为过多修饰的路：两侧是树木，一条土路一直往前延伸，路上堆满了不知什么时候飘落的叶子，已被行人踩碎，分辨不出当初的模样，想来几场雨之后，它们将与泥土混为一色，再也不辨彼此。就如当年我曾踩过的那些落叶一样，如今早已不知道，它们是扬尘为灰还是落土为泥了。树木浓密处，走在路上，就如走在洞中，绿色的洞中。
　　这一路，名为小哨，但我熟悉的那些建筑物一个也没有见到，还有那时我曾经一遍又一遍走过的河堤，以及身侧那一条在离开它之后的岁月中让我心心念念的河流，也不知道还藏在哪座山坡的身后。熟悉的，唯有这略微起伏的山坡，这山坡上的树木。我们在山林中往前走，林中有落叶，有满地的松果，有已初初长成的杨梅，还有那一路都在开花的野玫瑰。
　　野玫瑰有另外一个更加浪漫的名字，却往往让人不忍提及。那些在小哨生活的年月，应该是我生命中最葱茏的日子，有着最美好年华中应有的一切。所以，一朵美丽的、清香的花，它为什么不叫玫瑰？也许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那段时间同在小哨的伙伴们，人人分毫不差地称它为野玫瑰。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它有一个名字，既美好，又让人伤痛。宋人王琪写过一首诗：“一丛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夭棘出莓墙。”这朵花，就是荼蘼。知道荼蘼这个名字，是离开小哨之后，因为它出现在我喜欢的诗句中，就一直想看看它的模样。只是再也不会想到，以为天涯，却在咫尺，而且有着我最熟悉的颜面与芬芳。
　　那个年月，以为青春是挥霍不尽的，完全不知道，当荼蘼开花时，春就已经在悄悄抽离：“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但每当荼蘼花开，都是一丛又一丛，只要上山，哪里都避不开它的面容，它的味道。寂寞不知道深深地藏在哪里。此时回想，就如紫金岁月是对过往年月的追忆一样，那时候的我们并不知道在最张扬最快乐的日子里，荼蘼已开。吴淑姬写道：“谢了荼蘼春事休。”而在那一年又一年的春季里，我甚至没有留意过，它是否在春花中最晚开放。离开小哨后，无数次地想起它，它的山林，它的河流，它的风声，它的花朵……当年潜伏下来的寂寞就在这些怀想的日子里悄悄来临。
　　此时一路往前走，一路都是它，它的花，它的香，以及它的刺。纵然是刺，或者钩住我的衣服，或者挂住我的帽子，也因为它那我千百遍想念过的容颜，而感觉不到它的尖硬。其实我不知道，这朵花的美好，是因为诗句，还是因为那些年月它开在我的身侧。现在，花如此之繁盛，便知道春也即将离去，而我走在山林里，走在它的芬芳里，纵算春逝去又如何呢？这个春天，我又一次在它的注视之下，一步一步慢慢走过。
　　我的确很慢。背着九公斤左右的行囊，走在三十度的烈阳中，渐渐地，我落到了队伍的最后面，一如每一次的徒步。只是这一次，没有刘晓回过头来，问我吃不吃巧克力，也没有李云，拎拎我背上的包，然后说：“全部拿过来。”只有数只狗，在路边作虎视状。
　　听到包里手机在响，拿出来看一看，是李云：“还可以吧？你没问题吧？”“还可以。只是你不在，没有人帮我挡狗。”我可以想象得到他忿忿的表情，他说过，我与他的相处，就似《虎口脱险》中的乐队指挥与油漆匠，他就是那个处处吃亏的油漆匠，虽然每一次都是他主动地照顾着我，除了没有把脚上的鞋子换下来给我。一面想笑，一面把登山杖如打狗棒一般提起，从狗嘴前走过。
　　穿过山林，就没有了荼蘼。却有长风，一阵一阵拂来。不知道这阵风，当年有没有吹拂过我。但我知道，我们已一步一步走到了我完全陌生的地方——玫瑰庄园，然后走进西冲村，我们没有走到葛藤沟便折转，走到飞机场，在小付与其他徒友准备去机场坐地铁进城聚餐时，我独自坐上机场公交。
　　正是因为这一次的行走，在后来李云说我是他们徒步强度以及速度的短板时，我总会争辩：我可以。当然还会加一句：只是我慢一点。我慢的岂止是行走的速度，要这许多年之后才知道，同一个小哨，还有多少的风光我没有看过，还有那一朵花，它的名字不是野玫瑰，哪怕多年里我一直不愿意正视这一点，这一次，终于心平气和地承认。只是虽然慢，但我可以。所以我不再担心自己可能要半途溜走，我知道，许多事，只要我愿意，就能够坚持，不仅仅是徒步。只是，我能够在烈阳下一走数十公里，能够在一群相对陌生的人中暗自失落却不彷徨，哪怕慢，也能够坚持着一步一步往前走，但有的事，无论我如何坚持，都已无能为力。我的独自离开，与当年有几分相似，那时我与小哨与青春告别，坐车黯然离去。虽然我没有去到远方，但曾经的岁月已遥远得无法触摸，哪怕我又回到了当初青春蓬勃盛放的地方。我选择独自离开，是因为终于明白，小哨依旧在那里，荼蘼也依旧，唯有我，从那次离开后，就是永远，再也回不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