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久违的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3:07 编辑 <br /><br /> 一天薄雾，轻轻托举着一些薄雾一样的日子。这样出乎预料，但也在预料之中，“冬至”日又来了。只是，那些轻飘飘的日子并没有降临到地面上来，它们还在阳光照亮的天空安静地等着。原来我们彼此都没有把对方丢失。

薄雾里悬停着早春的样子。

从家畜圈舍里挖出的粪肥还那样在路旁空地上堆放着，几天以后开始冒出白白的热汽；扫揽成堆的柴草渣子被点燃了，懒洋洋地升起的烟子还是那样白白的；柔韧的稻草不常用来垫圈，在灶膛里烧起来也很呛人的，但还可以，或者完全可以在田埂上、在路边被烧掉，不是因为多余才被烧掉，而是冷清的田畴上确乎应该有些热活气了。燃烧的稻草不会腾起朝气蓬勃的火焰，冒出的浓烟可真叫白，白白的浓烟在消闲的田畴上悠闲地升起来……

一天白雾，都是有来由的。有风的冬天就这样过去了，无风的冬天也就这样款款而来。

从“冬至”这天算起，再过一个月的时间，有一种日子是足可以期待的。因为届时再无横吹的风，只有顺畅的微风朝着春天的方向欢畅地吹送，所以，眼下的冬天就可以顺着日子畅通无阻的路径高高兴兴一路前行。这样冻着，另一种日子仿佛提前来了，就在薄薄的白雾后面藏着，像一个蛋那样被温暖的肚皮捂着，这样的时光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这样的时光，从外面看是柔细的，从里面看又是温暖的。该飞走的都飞走了，该来的还没有来。停在原处的，从空旷的田野飞向沉睡的房屋，有些，就那样穿过了沉睡树木空疏的枝柯，弄丢了一两支羽毛，飘飘悠悠的，仿佛一封并不紧急的鸡毛信被寄往不远处的春天，而春天，一定会出乎意料从地里冒出来的。

有些地方，云雾更白了，仿佛一枚枚书签安插在暂停阅读的地方。那样更加浓厚的白雾来自熔炉和砖窑，那些书签也便分开了日子长卷的页面。太浓了，而白色终于不免变成灰白的，看上去在长大，看上去并不透气。它们让我想到了那些日日能见的地方我从来也没有去过，那些地方本身好像从来也没有热过和冷过；有些东西从没有充裕过，从来都是紧缺的。人就要寻找，人的寻找过程就填充了属于各人自己的日子。

浓雾是从山川大地上冒出来的，但那些土地，曾经存在但不为热爱土地的人所拥有，后来拥有了但不明确。再后来，那些土地无法长出更加有用的东西，就被出卖了，放弃了，出租给人派作他用了，许多许多重新归入荒贫，许多许多冒着白雾带着粉尘，许多许多做了新家园的底衬……

不起风了，这样的天气是从“冬至”这天才开始的，好像叫做凝冻。没有风了，声色俱厉的冬天也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过去，面相和善的冬天就这样神态安详地来临。漫天白雾很公平，它淡化所有的风景，也神化所有的风景。古朴而悠闲的白雾在无风的时候开始向城市围拢。面目全新的尘烟继续围城。宽和敦厚的田畴上曾经被禾苗弄出过风起云涌的大动静，后来只剩下衰草在田埂和道路两侧排兵布阵，但天下早已太平，它们等待班师回营的号令，却被农人点燃了，把它们引向另一段旅程。升腾了，飘飞了，命运的新颜色如雾一般白，让旧时光中的辉煌变得如灰屑一样淡漠。谁在看它们呢？世界上一定有不止一双眼睛在这些风景上流连忘返，并从其中找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新路径，在那些路上，所有曾经烟消云散的事情必然在那样的烟雾里再次相逢，那时候它们一定看见了乡村中的城市和城市中的乡村。

城市甚嚣尘上，城市里的一些人也像城市上空浊气浓重的烟尘一样蛮横。电线和楼宇总是割断完美的天空，冬天的凌厉气息就顺着裂缝一直渗漏，城里才显得更见寒冷。卖烤火煤的贩夫太像补漏的匠人了，他所寻找的是天寒的时候冰冷的白屋，屋中的人依然是那样的又弱又贫。

我素来不喜欢吃饺子，虽然我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冬至”日，在我面对一派节庆气象的时候，我却看到严酷的时光变幻出另一种面容，那是氤氲的地气像魔幻之手弄出毛发并盖住冷冻肌肤的样子，是像野草一样在春风中不断摸索的样子。在那样波澜壮阔的地气涌动中，我在田野上跑着跑着就飞起来了，活像一只初来乍到的燕子。但那时候没有饺子可吃，甚至还没见过。转眼间，饺子就铺天盖地了，但我实在嫌弃饺子里面的葱味儿太重太浊，虽然葱子此物在冬天是能够帮人祛寒提热的。我知道这一切变化都源于我渐至中老，丰足的生活又来得太快来得过于猛烈让我难以招架，而贫弱的日子还在我的耳边夹缠不清絮絮叨叨。“天气冷了别吹风，肚子饿了别吃葱”，我真在饥饿的时候吃过葱子，结果，有一种倒海翻江的痛苦的确是难以忘怀的。我对浑浊的葱味儿不能不深恶痛绝了，而我所到过的东西南北，饺子总是离不开葱子的。

这样也好，我对这个世界原本就所求不多，而现在，有些东西实在过剩了，比如按时吃饭这种事情大多时候只是必然的程序，而非因为真正的饥饿。在衣食之外，我还有许多事情必须要用眼、用心去仔细关照、去做。又是“冬至”，我又觉得曾经漫长的冬天现在居然过去得极其迅速！之后更加严厉的寒冷，应该属于春天了，如同一切幸福都是从苦难开始的。

起雾了，应该有一场雪吧。白茫茫的空域，那是我熟知的天将雨或者雨后的样子。砖窑和熔炉烟囱里冒出的烟，在我的田园里、天空里从前不曾有过，现在有了，我相信像它们这些如烟似雾的东西也只是匆匆过客。日渐湿重的水汽向天空升腾的样子，在我，总是枝上初芽的样子或者春花初放的样子。过客会走的，而常驻的一定会应节而动，会一边憨笑，一边在回暖的土地上劳作。还将有人焚烧庄稼的秸秆儿，焚烧干透的枯草，以此开辟出敞亮的路来，给那些将欲破土而出的虫子。

我很惊喜我一直都在这样的雾气中悬浮着，虽然是悬浮，但我所以悬浮的媒质是简单而均匀的，比沉没在浑浊中好多了，我很满足。

我没有时间与心境更多地关照“冬至”以后日子的更加冷酷，相反，因为冬天过去得太快太快，在我又是一种淡淡的伤感和隐隐的忧伤，原来，安静的日子总是过去得很快的。我也有暗暗的惊惧在心里出没：又一个早春在不远处等我，我又该如何陪伴这个默默无语的冬天呢？

麻雀在均匀的雾气中飞来飞去大声聒噪，仿佛一群孩子在空地上嘻嘻哈哈地打沙包。麻雀，孩子，在我，这些永远不会陌生的。
在这个冬天无风的日子里，我的手指没有被冻得皴裂，这让我喜不自胜，因为那种曾经年年出现的小恙会让我烦之又烦的——这个冬天没有，我与冬天和冷风都和解了，毕竟，它们一年也就来这么一次，它们的严厉本也包含着另一种和善，我们原本都很善良，我们应该相安无事。

雾气更加浓重，但也有阳光的影子从高远的天外透过来，那是彻天的酷寒遇上了彻地的温和，不论乡村城市，无论他们患上了什么病，节令总如杏坛高手会会为它们悉心疗治的。我不必担心，也不必着急，时光里的东西，一定和我遇上的我都会等，我也愿意跟这个“冬至”说声“久违了！”然偶再说一声“再见了！”

窗玻璃变得更加模糊。“冬至”已至，我应该到外面去好好看看它了。


2015-1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