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山，像一张孩子的脸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26 编辑 <br /><br /> 那座山，像一张孩子的脸

　　一张写满字的纸上，像白色的牙齿，偷偷啃食过记忆。
　　那是多年前，我在几张白纸上记录的一座山上的经历。那像我看到路边的树木，雨像爬行的虫子，在路面上流淌。那张纸片，仿佛被雨水淹没，在一团模糊的光里，水把它冲走。
　　那是中学的最后一个暑假，同学K邀我到他居住的山上。在那间石头房子里，他父亲拿纸烟给我们抽，在饭桌上，让我们喝一小杯酒。他父亲说，人大了，难免应酬，烟酒是缺不了的。我就是从那时沾上烟酒的。
　　我出生于平原，第一次到山上居住，总觉得什么都不同了。那山路，每一段高高低低，深一脚浅一脚，我很不适应。我总追赶不上同学K的步伐。他说，闭着眼睛都能从山底走到山顶。我让他试试，他闭眼，向山顶走。他真的走到了山顶。他说太熟悉这里了。从出生就在这条道上走。
　　我说这里空气好，这么多果树，各种瓜果、花草，多姿多彩的，多好啊。我们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远处的田野非常开阔。他说，知道吗，每天都这样看，就不一样了。树上的苹果、桃子，地下的西瓜，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苹果还能储存在地窖里，到冬天了也能吃到。可是，除了吃，还有什么呢？日复一日这样过，太苦闷了……你不同，你在这里呆一些时日，就离开了。
　　白天，我走遍那片山地，晚上，月色好，一个人到山道上走。上空的圆月，闪烁的星光，在蓝色夜空中，像一幅又高又远的画。四周的果木树上，挂着苹果，在浓密的绿叶间泛着微弱的光泽，像藏在其间的宝贝。朦胧的月光下，枝叶和果实在风中晃动，沙沙的响声，像一种神秘的话语，而在地垄里，爬满的西瓜秧之间，一个个圆滚滚的西瓜，更像神秘的来客。我小心走着，生机勃勃的植物，恣肆伸展身姿。仿佛感觉的到，它们卯足劲地生长着，那么安然、自在、美丽。这样一种蓬勃的生长欲，像一股巨大的水流，灌入到我的内心，我的身体充溢了麻酥酥的感觉。
　　我仿佛天外来客，潜伏茂密的植物从中。大概过了许久，突然清醒过来，我站在巨大的寂静里。走出地垄，山野深远而幽暗，我意识到在半山腰，黑暗无边无际，冷凉的空气，裹紧我。我想起，同学K说山上白天夜晚温差大。凉风吹进身体，像钻进骨头里。我抱紧了肩膀，沿着来路返回。风在后面追着我，仿佛尾随着一个劫持我的影子，我快步向前跑去。
　　多年之后，从认识的角度想，人和植物总是不同的。每一种生物，都是独立的。它们被安放在自己命运的位置上，彼此成为映照的镜子。而那些夜晚的植物尽管生长得如此美好，成就了内心对它们的欢喜，但它们不能取代任何事物。尽管如此，我对月光下的果树，地垄间的西瓜，一直心存幻觉之美，常常心驰神往。我曾在失意之时，幻想内心永世留在那儿。在回忆之中，它们以无限生机的影像，吸纳我。我的身体也融入到那片幻像的水面中，觉得内心不停泛溢出变换的光来。树叶从上方落进来，黄色和红色的花瓣，浮在水上，那单纯的植物香气，在那个瞬间，越来越浓烈，入侵到五脏六腑，我仿佛从那里看出一个人的影子，朝我走来。
　　在山上，我遇到一个农家少女，长得如同山里的植物，绿上衣，红裤子，面色红润，声音清纯。同学K说，她来买苹果。看到有陌生人，她有点儿拘谨。我和K帮他挑拣苹果，她看了一眼我，马上转过头，面色潮红起来。她和我说话时，语速很快，看到我们蹲着，起身给找来两个凳子。K开玩笑地说：这月儿几个月不见，变俊了。几年后，她受K同学家人委托，到城里来找我，带来一些土特产，我竟然没有认出她来，她完全像个村妇了，脸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她像一面镜子，让我看到山里生活的不堪景象。
　　离开山上，同学K的脸常出现在面前。他的笑，说话时的白色牙齿，他坚持说普通话的样子，在多年间以特定的元素，出现在记忆里。他不怎么爱学习，他说学习没有出路，说他生物老师三十大几的人，还单身。他觉得能找到一个喜欢的女孩，和她结婚，实在是太重要的事了。他在学校看上的女同学，脸白皙，胖胖的，他找到女孩子的家，向他父母表明自己的来意，希望获得支持，他被赶了出来，那个女同学，躲在一扇门后，他走时，也没出来送他。
　　没过多久，他就向家里表明，想出去读大学，自费性质的。晚上，试探问父亲，但被否决了。两天之后，那个夏天的夜晚，他拿了父亲放在床铺下的一千元钱，一路坐车，到了甘肃，他在一所大学里做了旁听生。
　　当时，我并不知道他的变化。假日里，我骑单车去他家，他父亲说他外出了，去哪里还不清楚。我沿着那条残破的柏油路，返回城里，在路上看见一个人，我以为是他。到了近前，我发现认错了人。我不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对他的热望，冷却在身体里。那里，仿佛有一个蔓延开来的空洞。
　　回城不久，我接到他从甘肃一所大学寄来的信。此后几年，他变换了好多地方，后来又接到过他从深圳一家公司寄来的信，再后来，他就没音信了。我因工作变动，地理上的变迁，再没机会去那座山。我觉得，身体内部一定有什么东西留在了那里，留在圆月、果树、西瓜，那个少女的记忆里，我一直保留着它们原初的景象……
　　而那几张装进信封的日记，引领着记忆的景象，曼妙旋转，缓缓下沉，仿佛时间的速度，在穿越。我把它藏匿在内心，其实，它以无形的行走，不知不觉，步入了那座山。在一些夜晚，我看见它，在水面下，像一张孩子的脸……
　　 2015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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