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雪消风自软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1:34 编辑 <br /><br /> 那一场声势浩大、席卷南北的雪终于在立春前偃旗息鼓，接着，春节粉墨登场。天地大舞台，自然与人文如此紧锣密鼓地交接，人们饱满的情绪如潮水，此起彼伏。
初二，老家。四哥的院子里阳光明媚，笑语喧哗。——是四哥的女儿红雪“回门儿”的日子，出嫁的闺女们这天也都赶回来相聚。“回门儿”仪式很隆重，要“摆场儿”招待新女婿。酒至半酣，便时不时有红了脸微醺的男人被作陪的人搀扶着出来又进去。回娘家的闺女名义是走亲戚，却都以家人自居，吃饭也不讲究，站的站，坐的坐，吃得不亦乐乎。等待流水席的间隙（家乡的“场儿”，流水席是“场儿”很重要的一部分），大家除了闲话，又拍起了合照，玩起了微信，发起了红包。红包小雨一阵阵下，笑声也随之一浪浪起。
回家真好啊。这样心无芥蒂的说笑，这样其乐融融的相聚，人生能有几回？原来总觉得父母走了，这个家里再没有人像父母那样牵挂自己，不免心中悲凉。可现在，看着这一茬一茬的人韭菜苗儿一样茁壮成长着，真是欢喜；看着三个侄女都开了车回来，眼见得她们能为父母分忧分担，真是欢喜。上一代人的艰辛已悄然远去，恰似这立春后的天气，大地温热蒸腾，寒冷被一点点逼退。想我去逝三年的父母地下有知，也当是欣慰的吧。
三哥一家人终是没有回来。不知这当儿，三哥在做什么？他到底还是把自己隔离在了这一团亲情的暖之外，独自品尝自己的伤与冷。想起三哥，便会想起四个字：颓废、萎顿，用“酒鬼”二字来形容他也并不过分，他再不是那个英气睿智的男子。
三哥本来有一儿一女。三年前儿子在外打工意外遭遇不幸撒手人寰，三哥自此一蹶不振。心灰意冷之时，竟然抛家弃舍，带着三嫂外出流浪，在城里租房而居，那时，侄女小正大学还未毕业。去过三哥的蜗居，真正杂乱的蜗居：里外两张床，中间用一张单布帘子隔开；桌、椅、各种用品、破纸箱子济济一室。这陋室哪里比得了他村子里的朱门大院。那个家，房屋宽畅，水泥铺地，有铺了瓷砖的卫生间，有装了浴霸的洗浴房。但是我却无法说服他回来。触景伤情的痛，是我们这些局外人无法理解的。一切都已发生，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一切都已经过去，生活还是得继续，这道理他都懂，可就是无法解了那心结。不知道这个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人，何时能走出心的围城，感受到外面阳光的灿烂。
有时候觉得，三哥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意走出来。人之快乐，或者太过豁达，或者太过糊涂，他都不是。但他至少可以学着掩饰自己的情绪，寻找解脱的途径，而他正相反，似乎时刻在提醒自己也告诉别人，总有什么事不能忘记，也没有忘记。“忘记就意味着背叛”，这话于他，实在害人匪浅。
初四，我们去城里看他。车子停在他租住的城中村的路口。三哥出来接我们，一路随他走去，城中村一半的房子已成残垣断壁——这里也许不久之后便会被夷为平地，然后高楼又拔地而起。三哥居住在呈“口”字形的三层小楼的最上层，我们去的那个时间段，没看到其他的租房者出入。三嫂去饭馆上班了，三哥和侄女在家。我们去的时候三哥已经做好了几个菜，让我们先吃，他继续在门口的炉子上忙活。忽然发觉他的脚步踉跄了起来，说话也有些异常。在场的都看出了端倪，问：你早上是不是喝酒了？他不承认。儿子小声说：我三舅的案板上搁着酒。闻言，心里的不满油然而生：这是糟蹋自己的节奏啊。这是糟蹋自己给人看的节奏啊。忽然便想逃。人想逃，心中潜伏的同情与怜惜瞬间也逃之夭夭。便想起祥林嫂，想起祥林嫂唠叨的“烦”。
三哥喝酒不分场合与时间，屋里永远有一个能随手拿到的白酒瓶子，没有标签，不知装的什么劣质白酒。他把酒瓶子时时拎在手上，也把不幸时时挂在脸上。上次去看他，是下午四点多钟。不是饭点儿，他却随手抄起了白酒瓶子。夫君说不想喝，他就一个人喝，也不要下酒菜，就家乡人说的“干呲儿”。三言两语，便眼泪汪汪。
其实，世间大多数人都是富有同情心的。但同情心就是这么的胆怯：你愈不说，它愈不走；你若老想呈现你的不幸给人看，它便会变成受惊的兔子遁逃。现在流行正能量，什么是正能量？我想，应该是你愿意和他相处，你和他相处的时候觉得愉悦，你和他相处的时候能感受到天的蓝云的白，你会觉得风再凛冽也没关系，雨再大也无所谓。而不是你看见他就觉得愁苦，就觉得乌云罩顶。正能量就是：生活真美好；或者：没什么大不了的。
三哥终于不再忙活，在小桌前坐了下来。我们都说你吃点儿东西吧，三哥不搭我们这碴儿，扭身从一个角落里又拎出了白酒瓶子，非要和夫君喝几杯。夫君再三推脱，说一会儿还要赶路，高速得四个小时呢。三哥说：让他们娘儿俩开。我的情绪再也无法控制：你自己答应过不再酗酒，现在还这样子……看我生气了，三哥迅速放回了酒瓶子，搓着两只骨节粗大的手，不再言语，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让人看了不忍。
元宵节，天气晴好。市里、区里到处锣鼓喧天，社火表演五彩纷呈。看着欢乐的人们，便又想起三哥。三哥所在的那个城市一定也是这般的热闹吧，三哥呢，是不是依然在自己杂乱的小屋里独自买醉？躲进小楼成一统，哪管春夏与秋冬。我的心，又随之疼了一下。
想起三哥的时候，便会想到他居住的那个三层楼的“口”字形院子，人在其中，可不就成了“囚”么？一切存在似乎都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暗中操纵，我不寒而栗。那个院子，即便中午还是有些清冷，实在比不得村里兄弟们那笑语喧哗的家：迎来送往，家长里短，满满的都是俗世烟火的暖。坐在家门口的阳光里，稚子如花开，童声似鹂鸣；背上是夏日的热，额头有津津的汗。
想起三哥的时候，便会想到《浮士德》里魔鬼梅菲斯特的那句话： 我对你讲：一个人只顾沉思， 就像个牲口，在荒野地上 被一个恶灵牵着，来回乱兜圈子， 不知外围有美丽青葱的牧场。 德国的民间传说，牲口常被小妖和侏儒用妖术迷住。我不知道，三哥是被什么迷住了，他现在的状态，像极了那迷途的羔羊。我想把那几句话发给他看，却觉得我和他之间，根本不存在一个可以顺畅沟通的渠道。
三嫂告诉我们，初二小正去相亲了，据说感觉还不错。其实，已大学毕业的小正，年前工作已初步稳定。如果三哥肯打开自己的心窗，他会看到，生活并不像他自己内心那样的荒凉。不幸的种子能够发芽，能够蔓延成让人窒息的藤蔓，很多时候源自于人自身心血的浇灌。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你日夜浇灌的那棵苗，却是一心想要你命的索。很想对三哥说，把那棵害人的藤蔓从心里拔去吧，砍断了，晒干了，烧成灰，沤成糞，化成滋养幸福之树的养料。
初春的天气反复无常，晴一日阴一日，暖一日寒一日，但毕竟已是春天。雪消，风自软，再没有冬日的峭寒。外出踏春时，看到性急的迎春一朵朵从润泽的枝条中跳了出来，莫名的，便又想起三哥的样子，三哥空洞的眼睛里写满漠然，他大约看不到早春的花朵所传达出的讯息与希望：枝条看似依然是冬日的样子，其实不再干枯，而泛出生命的光泽。大地万物，不久之后，便又是一季蓬勃的生命。我的三哥，但愿小正日日的好能给他带来新的希望，但愿小正的婚事可以成为他生命中的又一缕春风，自此之后，他的眼睛里，也有春日的柳绿桃红。
2016/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