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驴的缘分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3:32 编辑 <br /><br /> “我有一头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从学校的广播里传来的欢快童声，激起了我对家里养驴往事的回忆。
我家养驴的起端，是土地实行分产到户那年的事。生产队里分给我家的力畜，是和对门的一家共用一头驴，而且是一头个儿不高的草驴（雌性）。队长振振有词——那头驴肚子里怀着仔，仔产下就是两头驴，就供两家使用。我家是外来户，没有啥话语权，只有默认了。还有，对门那家的男人在外县铅锌矿当工人，也不能让队长改变他的决定。于是，驴就让我家养着，爷爷成了这头驴的饲养员。
那时候，爷爷已跨过六十岁的门槛，可身体硬朗得还像个中年人。爷爷是务作庄稼的好手，喂养毛驴也很精心。白天上地干活，就牵着毛驴，用长绳拴在沟渠或者是地坎下，他在地里挥汗如雨地劳作，驴就自由自在地吃草；下午回家前，爷爷割一背篓驴的夜草，像苜蓿、艾蒿、水蒿之类。如果第二天早上要驴出大力，就再割一背篓草，鸡叫三遍给驴添上。星期天，我的任务就是牵着驴顺着路放。或者，把驴牵到刚过完麦子的地里——有一种叫断蓿的草，是驴最喜欢吃的青草。不出三个月，这头驴完全丢弃了原来瘦峭的样子，皮毛变得光滑，毛色有了光泽。而且，它的性格温和，既不欺生，也不欺负妇女小孩，于是乎，这头驴赢得了全家人的喜欢。
为了不误农时，在耕地播种时，就得找有牛的人家合伙。起初，我们家的驴，跟姓杨的一家搭对。如果种小麦、玉米、黄豆和高粱等用木犁耕种的农活，杨家的黄牛和我家的毛驴，还是配合的基本和谐。可是，翻麦地、玉米地等用铁犁耕地时，问题和矛盾就凸显的很显眼。因为驴的弱点是力气小，没有长力，爷爷驱赶的鞭子一挥，它就死命拉一气，走不了几十步就慢下来了。刚架进犁沟，还能勉强跟上牛的步伐，日头还没有朗照，它就大口喘气，浑身流汗如洗；然而，牛还是那样不紧不慢的样子。如此一来，那家人就埋怨递升，打心眼里有种吃亏的后悔。我们明知，也只有强忍着——谁让我家没有牛呢！到了年末，眼看着驴快要产仔了，可地也得耕啊。有一天，杨家的人赶着我家的驴去耕地，到天黑了才给送回来。爷爷把驴牵到圈里添上草，还特意多加了几把麦麸，可是驴对此似乎没有兴趣，只是把嘴在草上嗅了嗅。爷爷想，这驴是累坏了，歇一会就会吃的。没想到，爷爷睡半夜里特意去瞧，发现驴槽里的草原份没动。爷爷就有些心疼，在驴的脖子里抛开鬃毛一看，心里顿时揪心起来——驴的两个前胛处，被项圈磨过了两块皮，鬃毛下一片血迹——这驴日的，咋这样对待牲口，爷爷气得火冒三丈。那家第二天还要赶驴去耕地，爷爷对他骂了个狗血喷头，愤恨地质问：“把驴都做整成那样了，还要让它去干活，你的心是不是肉长的……”。至此，我们家和那家好几年都没有来往。
爷爷咬咬牙，心想该买头牛了，但当时手头很拮据。就和门对面那家商量，两家凑钱买头牛，在良种场当合同工的父亲，也从单位预支了几月的工资。凑够钱后，爷爷就去县城的牛市场，买来了一头七八岁口的黄雌牛。牛买来，驴也产下了小毛驴——一头可爱的小黑驴。我们两家，耕种的时候，爷爷既是饲养员，也是耕地的人，早上上地早，中午歇得早，下午也不上地，而且是自家的牛，对驴多担待点，也心里没啥疙瘩，这头驴就少遭了不少的罪。那头小驴，很可爱，也很乖。平常时候，它就在驴妈妈跟前玩，要么吃奶，要么耍欢子，像个淘气的孩子；要耕地了，它也跟着驴妈妈，在犁沟里来来去去；驴拉车进城或是去沟外头磨面，它也几乎寸步不离。稍大点，它会在地里偷吃小麦种子，或者乘人不备窜进邻家的田里去祸害，上地时就得把它拴在圈里。我不上学的时候，就牵着它去吃草，它和我也很亲近。过了半岁，小驴就可以驮住我了。我把它牵到土坎前，趁它吃草时，一跳就骑在它的背上，它想甩下我却不能。不过，爷爷不许我骑，说它还小呢。我骑的时候，是偷偷的，只觉得好玩。因为没有鞍子，其实也骑不稳当的。
驴，其实可以干很多事的。除了耕地，还能拉车，驮粪。在没有架子车时，我家要去十里之外的地方磨面，驴就充当了脚力。给驴架上鞍子，把小麦装在长口袋里搭在鞍子上，就牵着驴走；到磨房磨了面，再这样牵回来。当然，多数时候得一天时间，去的时候要给驴带干粮——半袋子草，或者几斤小豆。到了腊月里，积攒在麦场里的猪粪牛粪，已经翻晒好了，打得细细的，趁着冬闲要运到秋地里，给来年种玉米储备肥料。此前，我家都是靠人背，我也用小背篓背过，累得人不轻。有了驴，驴就代替了人出苦力。那时候，四叔也成了家里的主劳力，虽然说话结巴，但人有心眼，学会了用竹子编背篓，也学着编了两个粪篓，中间穿上两根横杠，下面拴上可以活动的篓底，就可以作为让驴驮粪的工具。给驴架好粪篓，两面倒进的粪的锨数一样多，然后赶上驴驮到要去的地里。到了目的地，把拴粪篓底的绳子解开，粪就倒在了地里。这样，原本要背一个来月的粪堆，驴不出十天就驮完了。有时，我也承担赶驴的任务。一次，我要把驴赶到我以为要去的地方，到分路口时驴怎么都不听我的话，我就使命的打驴骂驴。这时，恰好有过路的邻居，问我是咋回事，我说了原委；她笑着告诉我，驴走的路是对的。于是，我由着驴走，到了地方才发现，那里已经有一大堆粪——而我，还以为要驮到昨天的地方呢。都说老马识途，其实驴也认识路呢。
说是驴温顺，不欺人，但也有发脾气的时候。在耕地的时候，如果到了往常歇息的时候，它就不好好拉犁，故意不往犁沟里走，或者往上扯，或者往下拽，总归是很不情愿的态度。爷爷知道驴的脾性，就让驴休息一会儿，他也蹲在犁边上抽几锅水烟，解解乏气。四叔刚开始学耕地，不知道驴的脾气，还教训了驴几鞭子，结果这驴后腿又蹬又跳，几下就把耕绳弄断了，一屁股跑了个没影。我也遭遇过驴的蹄子——有一年我赶着驴往干柏树梁上驮粪，走到最陡的地方，驴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我嫌驴走得太慢，就用鞭子在屁股的皮垫上打，感觉对驴没有震慑力，就在驴的后腿上抽了几下。驴被打疼了，几步就爬上了陡坡。我有点得意，心想驴还是知道疼的。没想到，走到平路上，驴乘我不注意，狠劲给了我一蹄子，我顿时疼得大哭，后来膝盖肿的乌青，腿跛了十多天才好了。那天，我回家要打驴报酬。母亲硬把我劝住，并笑着说：人常说“牛前头，驴后头”，就是告诫人离驴的后腿不要太近。原来，驴也知道报复，那一蹄子是雪挨鞭之耻啊。
后来，那小驴长大了，长得身强力壮。生产队里分的驴，已经显出了老态。麦子收割之后，就要一边播种黄豆，一边碾麦子。这驴，可累得够呛。早上天麻亮，驴就被爷爷赶着去耕地，然后磨地。十点多开始，又在碾麦场上拉着碌碡碾场，一圈又一圈的走。正午，太阳似火炙烤，也不能够歇息，因为太阳光越强，越是碾麦子的好时光。驴的辛苦，一家人都看在眼里。每天中午，奶奶喝完茶，早早地用开水烫一盆麦麸，到中午翻场的时候，让母亲提着给驴喝。入了伏天后，天气更是热得连个乘荫凉的地儿找不到。那时，爷爷会每天给驴灌两个生鸡蛋，以此来驱除驴的肝火和体内的酷热。驴也对我家不薄，后还生过小毛驴呢。
几年后，我们和四叔分了家。由于爷爷、奶奶随父亲生活，在分家的时候，那头牛就归了我家，两头驴归属于四叔家。尽管我不再去放驴，或者给驴找它们喜欢吃的草，可是对驴还很亲，那头小毛驴见了我，还故意往我身上撞。不用说，驴也对人有感情。再后来，四叔就用一对驴耕地，磨地，播种，打碾，拉车，驮粪；冬闲时节，四叔也赶上两头驴给需要运粪的人家驮粪，既可以给驴挣得一些小豆之类的饲料，也能得些或多或少的钱补贴家用。很多时候，奶奶会把冬天给驴吃过的玉米秆扫回去烧炕，奶奶一边扫着，一边感叹着：“唉，这驴是把力出扎了，对我家是有恩哩。”
的确，我们家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和驴的辛劳是分不开的。那两头驴，四叔家也喂养了好多年。大驴，是老死的；它死了，村人都说吃肉——驴肉胜龙肉啊。我们一家人谁也不允许，就把它埋在了一块它耕耘过多次的地里。虽然没有坟冢，但每次到地里劳作，卧也会往那地方多看几眼，眼前也会浮现出驴的身影。小驴，后来也长成了大驴，再后来也显出了苍老。那时候，打麦机普遍到各家各户，碾麦场也不再派上用场；耕地，也有了旋耕机，不需人放牧添草，更不必平时闲养着，耕地时加上油，几个早上就把地耕完了。磨面吧，用三轮车拉上，一溜烟就到了磨房。运粪，农路也通到了田间地头。如此，驴就显得没有用武之地了。四叔原本想养着驴，可是亲戚邻居都劝说，让四叔把驴卖了，说是只有傻子会养着闲驴。三番五次，五次三番，也有听到要卖驴的人，三天两头子来游说，说正能买上好价钱。
四叔的心被说动了，去征求爷爷的意见，爷爷知道自己也没能力喂养，就让四叔自己拿主意，但对四叔说，不要卖给驴贩子。四叔对上门的人，也做了一番甄别。知道是贩子的，绝不放口话。后来，又一个农民模样的人，说是家在山梁背后石佛村，买头驴要拉车卖豆腐。那人说的恳切，四叔信以为真，就让那人把驴牵走了，也一再叮嘱那人要好好养着，那人答应得唯唯诺诺得。但过了几个月，四叔才听别人说，上了那人的当——那人是一个驴贩子雇的。如此一来，我们都清楚那头驴的下场——肯定是被宰杀了，还挂在县城东城门口被卖了肉。得到消息的那天，四叔没有吃晚饭，爷爷也没有吃晚饭，我们全家人也心情像阴沉的天空。
从此，我家和驴的缘分断了，不可挽回的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