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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未必不会冷(或追忆好友朱福新)

2021-12-23抒情散文李会和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44 编辑

春天未必不会冷(或追忆好友朱福新) 英国诗人雪莱在他著名的《西风颂》里写道: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朱福新患病之初,我让喜欢毛笔字的人把这句诗写成……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44 编辑 <br /><br />春天未必不会冷(或追忆好友朱福新) 英国诗人雪莱在他著名的《西风颂》里写道: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朱福新患病之初,我让喜欢毛笔字的人把这句诗写成条幅,裱好后挂在他的床头,不是为了欣赏,只是希望他能振作,激励他能在病痛中坚持。福新终究还是走了,他没能摆脱死神的步步紧逼。福新与病痛抗争了整整两年,两年里他经受了怎样的煎熬,精神上又有多少惶恐和折磨,作为局外人,我们无从知晓。在病痛的那些个日日夜夜里,他看到那幅字时,会不会有一些心理安慰呢?一幅字能不能让他多一些与病痛抗争的勇气和信心呢?一切,都已无从得知。奥顿在悼念叶芝的诗里说:诗无济于事。也是,即使是热情奔放如雪莱这样的诗句,于深陷绝境的福新而言,既不能遏制病痛的折磨,也缓解不了身心的煎熬,更不能延缓死神的脚步。在生命的冬天,福新不能确定他自己的生命还有没有春天,但他一定是在惶恐中向往过春天的,要说那诗句对他还有一点作用的话,我想也只有这些了。严冬就在眼前,春天也一定会到来,然而,春天真的到来,一切就会变得更好吗?诗意的浪漫,只能在死神的狞笑里偶尔闪过一丝丝的温暖,与生命不可逆转的逝去毫无意义。 九十年代中期,我在单位的办公室工作,任务是起草和处理所有的文字资料,兼管生产调度。文字资料无非是各类汇报材料、总结、计划等模式化的文字,我工作之初在政工科待过两年,接触类似的材料不在少数,现在再处理这些东西,也算是轻车熟路。至于生产调度,也只是负责拟订生产计划,督管生产进程,协调人员安排,生产细节自有生产主管承担,没有我插手的机会。再者,我所在的单位,是一家加工企业,还是矿石原料加工,远离城区,生产流程原始而又简单,没多少技术含量。单位里的职工,多数是附近村子的农民,这些职工大多文化水平不高,他们最关心的是月底能开多少工资,上班时间大都循规蹈矩,对人员调度及工作安排少有异议。这样一来,我的工作虽然平庸,但也相对稳定。福新来报到时是夏天,他在北京某部队疗养所做了六年的小车司机,退伍回家,这家单位里的亲戚介绍他过来报到。我看他身体瘦弱,不适合生产一线的体力活儿,就安排他先到机修车间干起。这样的安排本算不上有意为之,福新却记在心里,认为是我对他的照顾,反倒让我心里觉得有些惭愧。 机修车间在厂子的东北角,维修工都是年轻人,加上福新,一共六个人。单位里的设备坚实笨重,没有精密度可言,平时稍加保养,很少有严重损坏的情况出现。机修人员上班后到生产一线巡查一次,剩下的时间,就是聚到机修车间里喝茶吹牛,很是悠闲。我平时工作轻松,坐在办公室里无事可干,泡一杯茶水,捧一本书不着边际的看上几页,有时也写一些烂七八糟的东西,在地方报纸的副刊上乱投,居然也发表了几篇。闲的无聊,欢喜机修车间里年轻人的活力和洒脱,就到那里去坐,跟他们一起云山雾罩的胡侃。有时玩的尽兴,误了饭点,几个人就掏钱出来,骑车去附近的小饭馆弄点小菜和酒,围坐在小桌旁边喝边聊。年轻人易相处,正是好热闹的年龄,下了班换下工装,都不急着回家,相约到酒馆里吃喝一通,微醺后玩牌到深夜,散局时不问输赢,披着月色星光,跨上摩托车呼啸而去。福新张罗这样的事积极周到,毕竟是当过兵的人,看得出,他融入这个小群体很快。现在想想,那时的生活很是惬意,看上去是碌碌无为,耗费了大把的好时光,却是简单快乐,少有烦恼。 年轻人在一起闲不住,免不了争强好胜的习性,维修技术上,除了气电焊,其他的半斤八两,没什么可比性,就想着法子消磨多余的精力和体力。设备里面有种用作粉碎原料的铸铁组件,外形颇像石夯,二百多斤重,高矮刚好到人的肚脐,用双手握住铁柄,使足了力气能提离地面二十几公分。几个年轻人时常用这法子逞能,体力好的能连续提拉十五六个。福新不行,他体质弱,却又不服输,别人做,他也上前凑热闹,每次都弄得自己气喘吁吁面红耳赤,他不在乎别人善意的哄笑,蹲在一旁歇息一会儿再去提,却从来没成功提起过一次。 机修车间的工作虽然闲散,却也不乏脏活儿累活儿,逢到设备大修,那些笨重的家伙拆拆卸卸搬搬挪挪,没有好体力也应付不来。体力是福新的短板,但他不甘人后,哪一样也不比别人少干,每次大修下来,福新都累到几乎虚脱,几天不能恢复。福新从一进厂就是虚弱的,在大家的印象里,十几年里,他每一天都是眉头紧锁,不是腰酸背痛,就是胸闷乏力。福新自己也经常抱怨自己的体质,跟我交往熟了,他曾经对我说,他这样的体质不会长寿,不定哪天就得病走了。不想一语成谶,后来他果真就得了重病。福新去世后,我们几个交好的朋友在一起谈到他,都觉得他以前的虚弱状态,是重病的征兆,遗憾他没早些去医院检查,以至于发展到无力回天。 在机修车间,福新很快就显现出他的综合能力。他能言善辩,爱抬杠,也能显摆,他说出的话,不管对错,总让人觉得理儿在他那边,大家在一起厮混熟了,也不跟他计较。在外人面前,福新的善辩技巧与周旋能力也能表现的淋漓尽致,我自己内向讷言,就格外羡慕他的善辩能力。有次年底结伴去买羊绒衫,在商店里,他把标价八百多元的衣服居然砍到了一百八买下,半个多小时,对年轻的售货员不温不火又捧又哄,把女孩子说得语无伦次羞恼不得,最后居然还各自留了电话,后来那女孩子好像还主动约会过福新几次,可惜那时他已成家,拒绝了几次便没了后音。我平时习惯了安于现实,对无关之事不挂于心,于己有关的事也是不善处理和把握。福新不同,在各类事情的处理上游刃有余,且总能找到一些精灵古怪的办法,让人感到事情的结果恰当又圆满。福新最讨人喜欢的是他的热心肠,厂子里的职工逢有嫁娶喜事,跑前跑后迎来送往最活跃的人就是他,他总是能把各个细节处理的滴水不漏,颇有大管家的范儿。我喜欢福新是因为我们有很多相同的爱好,我平时喜欢读书,读的书也杂,没有专一的喜好,读的时候也不走心,读过了也就读过了,不刻意去留意什么,我的写作水平始终没有多少提高,大概与我这样的读书习惯有些关联。福新也喜欢读书,他读的书不多,读完后却很有自己的见解,他常常把他的一些见解说给我听,颇让我意外和折服。还有就是,我们都喜欢体育节目,福新是篮球第一足球第二,我是足球第一篮球第二。 福新平时大大咧咧,为人豪爽大气,说话随便又不失幽默,这让他很有人缘,不管到哪里,他总是能很快找到交谈的对象,甚至发展为朋友,这让我自愧不如。福新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交往,虽然不拘于其他因素,他也有他的原则,只要是孝敬老人的人,哪怕是恶棍,他一样真心以待,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对父母都没有孝心的人,你能指望他对别人真心吗?这一点,跟我的立场不谋而合。在机修车间,福新很快跟几个年轻人融为一体,他渐渐成为机修车间的核心,几个年轻人也甘愿追随于他,跟他成为最要好的朋友,知无不言亲如兄弟。 与在其他人面前表现的洒脱快意不同,福新时常在我面前抱怨他自己的体弱,有时候甚至有些消沉,我便拿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劝慰他,他听了,心情能略微好一些,至于我的话是不是有用,他是不是都能听到心里去,我不知道。福新就那样,抱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转身站在别人面前了,他照旧还是豪气潇洒,没心没肺的样子,哪里还有半丝消沉的影子。福新还有一点对自己颇为不满,那就是他自己的恐夜症。 福新不是一般的恐夜,说起来简直让人啼笑皆非,我都不相信,一个当过兵的人,居然会如此害怕黑夜。机修车间在厂子的一角,维修人员的宿舍也在那里,到了夜间,那里灯光稀落一片寂静,少有人涉足。福新有时候要值夜班,他不肯单独在宿舍里睡觉,到我的办公室里喝茶聊天至深夜,然后磨着在我的宿舍里睡觉,好在,我一个人一间宿舍,又恰好多一张床,便留他在我那里过夜,有时候夜里到外边小解,福新也要把我从梦里拽起来,我睏得不行,不理他,他就宁肯憋到天亮。开始的时候,我并不在意,次数多了,他向我透露了他的恐夜,我还不信,觉得可笑,神神秘秘的,哪里还是平时的他。后来福新告诉我,他当兵时也是住单身宿舍,疗养所里一位战友交了女友,便经常借他的宿舍,用来前半夜在那里约会。有一次夜里福新又把宿舍让给战友,在外边溜达了半天,半夜回到宿舍,打开灯,发现战友和女友双双死在床上,被褥上、地板上满是鲜红的血。福新的战友和女友是殉情割腕自杀,惨烈的场景给福新心理留下抹不去的阴影,他从此不敢单独面对黑夜,不敢走夜路,不敢夜里独居一室。恐夜症让福新在很长时间里一度精神恍惚,他本来很有希望留在疗养所继续当他的小车司机,退伍后在北京找一份工作,成个家安顿下来也不是没有可能,前景很是看好,但他克服不了恐夜症,在工作方面也免不了出些纰漏,又不好对外人言说缘由,随着时间推移,恐夜症有增无减,他自己漂泊在外,时时感到心力交瘁,最后只能选择退伍回家。 在其他事情上,福新是言出必行的风格,处事精明果断,少有拖沓,而在恐夜症这方面,却始终是他过不去的一道坎儿。有段时间,福新发狠要克服自己的恐夜症,让我陪着他练胆儿,先从走夜路练起。厂子离村子远,东侧有一条乡间小路,路两侧是麦田和一排排高大的杨树,夜晚到来,四周一片寂静,吃过晚饭,我经常在那里散步,清风习习,树叶飒飒,草香氤氲,倒也清幽。福新让我站在路的一端,他自己则吹着口哨,壮胆摸黑往小路的深里走,常常是,他走不过几十米,便猛转身往回疾跑,气喘吁吁狼狈不堪,惹得我狂笑不止。如此几日,他自己都没了信心,练胆之事草草收场,不了了之,他的恐夜症也终未能克。福新重病的日子里,到了夜里,他自己要与病痛抗争,内心还要经受对病症惶恐的纠结,是何等的折磨?好在,他有贤妻一直陪着,不至于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还要独自受恐夜症的纠缠。 福新不满自己的恐夜症,不仅仅是因为对黑夜的恐惧,用他自己的话说,恐夜症严重挫败了他自己的信心,误导了他对一些事情的判断和胆略。在外人看来,福新在一些事情的处理上举重若轻,颇有大将风范,实则,他和我都知道,他处理事情所采取的法子,多是以巧中的,像功夫里面的太极,走的是绵软轻巧的路子,缺少雷厉风行一击中的的魄力,在关乎大是大非的事情面前,没有铁马金戈的霸气。这对安于平庸的我来说,算不得什么,福新心气那么高,他自己固执地认为这是不可弥补的缺陷,是阻碍他进展的重要根由,他时时因此陷入沮丧和抱怨,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福新有自己的愿望,或者是野心吧,他对我并不掩饰,他跟我说过,他想先进入我这样的所谓的管理圈子,然后更进一步,目的不言而喻,下一步就是单位领导了。福新是那种凡事追求完美的人,以他的心气和才干,有这样的想法并不意外。说实话,我完全相信福新进入管理圈子的可能,甚至觉得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但对他更进一步的前景,我并不看好。福新有很多方面让我欣赏,但想要在这样的企业里弄出更大的动静,在这个圈子里周旋,我还是感觉他身上缺少点什么,缺少点什么,在当时我说不清。毕竟,在他之前,我已在这里混迹多年,我自己安于现实,甚至有点不思进取,不刻意为自己的前景谋划什么,也懒得在一些机会面前周旋,对领导层面的是是非非,我却是见识过,我自己是唯恐避之不及的。而福新不一样,他是那种对任何事情都好奇,都热心参与的人,即使他进了管理圈子,以他的心性,谁又能保证他不参与那些是非呢?一旦参与了,他的心直口快,又习惯了随随便便不加掩饰,要做到毫发无损全身而退又谈何容易!福新的干练没问题,但他跟他们不一样,他身上缺少的,或许就是那些跟他们不一样的东西。福新进厂几年,一直待在机修车间,他的洒脱豪爽与才干,很得到几位领导的青眼,却始终没有得到重用。个中缘由,我多少听说过一些。一说福新说话过于随便,爱抬杠,过于较真,不分场合,有一说一,这难免让一些人难堪和不满;另一方面,福新处理事情的路子,在一些人眼里属于剑走偏锋,有投机取巧过于圆滑之嫌;三说福新平日锋芒太露,不擅掩饰,持重欠缺,难成大器。我替福新不平,却又不好与人争辩,毕竟,这样的说法,在福新身上,多多少少存在一些。在我们眼里,福新的洒脱干练热心是优势,也让人觉得信服,而谙于官场诡谲之道的人看问题,与我们的简单判断不同,他们自然有他们评判人的标准,福新因此招来这些人的非议也就无可厚非。 福新终未被重用,直到他重病离开厂子,人事关系也还是在机修车间,那里成为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岗位,那时,他因为重病对未来前景的热情已降了下来,那些愿望也终究未能实现,甚至在我看来进入管理层这样顺理成章的事情也没能完成,实在让人唏嘘。 我的手机更换过多次,每次更换,都要顺便删掉一些疏于联系的号码。福新的号码是我的手机里保存最长的一个,至今仍存在那里,有时候闲的没事乱翻手机,每翻到那个号码,心就会动一下,甚至有拨打的冲动。其实即使删掉,那组数字也丝毫不差的印在我的脑子里,我舍不得删,一直存在我的手机里,也是一种念想。 我比福新大不了几岁,福新来厂子报到时三十岁不到,我也刚三十多一些。那时我已娶妻生子,儿子活泼可爱,妻子教书育人,家庭算得上温馨。我的工作相对自由轻松,工作之余,还能喝茶看书,打牌聊天,有大把的时间可供消遣,一切看上去都是逍遥自在,招人艳羡。我平时自在惯了,于世事不较不争,对前途也是不思不虑,一切都顺其自然。我的领导评价我是安于平庸,我几个哥们儿说我是不思进取,一个意思,说白了,就是麻木懈怠,随波逐流,人生没有目的也不问目的。 福新不这么看我,私下里聊天,有时他毫不客气指责我,说我表面上的麻木不仁,实则是掩饰内心的怯懦与不甘——一语中的。毕业之时,我本有机会留校,之所以选择这么偏远的小单位,源于当年的年少轻狂盲目自信。一路走过来,自信是没有了,轻狂更是早已烟消云散,对当初自己所作出的选择,内心里不知道诅咒过多少次。我性情内向,平时不善言辞,心有不甘也不与人言,只能自己闷在心里纠结,时间长了,越发变得麻木,表面上悠闲自适,内心的挣扎却一刻没有停止过,感觉有一种不安始终纠缠着我,是什么样的不安让我如此纠结?让我自己说,也无法说得清楚。这样的心境,憋闷久了,四处奔突却无从倾泻,溺水般难受,在福新面前,我用不着隐瞒,偶有吐露,他那脾气,指责之后便是豪气冲天的激励。福新是那种把豪言当做目标去做的人,而且是很努力很认真的做,我不行,我只能听他慷慨陈词,只当是好朋友间的善意劝慰。 遇有节假日,厂子一般也休班,要有管理人员在单位值班,其他的领导都是当地人,离家近,这样的日子,自然愿意与老婆孩子在家里待着。我年轻,那时孩子尚小,跟妻子住在学校里,到单位骑车要一个小时,来去甚为不便,值班这样的事自然由我来做。说是值班,其实也没什么事可做,大门有门卫把守,厂区空空荡荡静寂一片,在办公室坐着,也只是做做样子,看看书,在电脑上玩玩游戏,时间也就消磨过去了。要紧的是,厂子放假,食堂停伙,吃饭成了问题。福新没来之前,我大多以方便面充饥。一般的节假日,也没感觉什么不对,稀里糊涂也就过了。元宵节、中秋节这样的节日不同,每到饭时,听着远处村落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看看眼前清汤寡水的方便面,心里便多了一份感伤,感伤什么呢?想老家,想亲人,想一家人在一起的其乐融融。一个人在外漂泊时间长了,这样的感伤免不了,越是这样的节日,这种感伤就越强烈,日常纠结内心的那种不安就越凸显。人说一个男人的一生三十五岁之前基本定型,我也恰好快到这样的年龄,可笑的是,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样的男人,未来还要发生什么怎么发生,根本无从预知,一切都在茫然之中。 福新到来之后,逢我值班,还不到饭时,他就三番五次电话催我到他家吃饭,去得晚了,他必骑摩托车风风火火到厂里来找。每次去了,福新的母亲与妻子总要备下一桌子的菜。福新自己不喝酒,他父亲去世的早,他总拉他哥哥来陪我对饮。 福新在北京当兵多年,深知漂泊在外的心境,他的善解人意和他家人的热情,让我倍感温暖,是我一生所不能忘却的。 06年元宵节,照例是我在单位值班。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福新打来电话,我以为他又催我吃饭,但不是,他住院了。 福新总说自己不舒服,十几年了,天天抱怨,我们都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前几天他一直说自己腰疼,要到医院检查一下,我也没当回事,腰疼嘛,小毛病,过了元宵节去医院检查一下,大不了是腰椎盘突出,吃吃药,贴贴膏药静养几天也就没事了。但这次我错了,福新一定是疼得受不了,等不到元宵节假期结束就去了医院检查,还要住院,怕是真的有事?! 在医院走廊,福新的母亲和妻子都站在那里暗自垂泪,他大哥还算镇定,大略跟我说了福新的情况。 福新确实是腰疼的受不了才到医院检查的,医生按常规给他做CT扫描,却意外发现问题不在腰部,在肺部,他的肺部有比较明显的阴影,而且是左右肺部都有。医生初步诊断是肺癌,看情形是晚期,已届临扩散,一切要待皮肺穿刺活检后证实。 怎么会?!福新怎么会得肺癌呢?!肺癌不是由抽烟引起的吗?福新也抽烟,但他很少抽的啊,他总是能神出鬼没地弄到一些上档次的烟在我们面前显摆,显摆够了分给我们抽,他自己也偶尔点上一支叼在嘴上,但他那是炫耀后做做样子的臭美啊,不是真抽的,像他那样抽烟,怎么就得了肺癌了呢?! 活检结果击碎了所有人的祈望,福新是肺癌晚期,癌细胞已开始扩散,手术切除病灶的方案已无意义,只能化疗。死神的手指在悄无声息中伸向了福新,他的生命走向了冬季,在家人的绝望和悲痛中进入了倒计时。 初次化疗,是在市医院,一周一个疗程。肥大的病号服套在福新瘦削的身上,松松垮垮的宛若一袭道袍,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他还是那样,到哪里都是大大咧咧,不到一天的功夫,跟同室的病人及家属混得厮熟。我们告诉福新,他得的是沉积性肺炎,很麻烦,要长时间治疗,他听了,又开始抱怨自己的体质,这次又多了一样:诅天咒地,骂老天对他不公。第一天化疗,就让我见证了化疗的残酷。别人体质好,化疗的副作用体现在厌食减食上,福新不同,他是吃什么吐什么,更要命的是,他浑身难受,坐卧不安,见什么烦什么,用他自己的话说,像是有无数的虫子钻进身子里,到处乱窜,四处乱咬,让他感觉生不如死,欲死不能,外人所不能知的痛苦,让福新变得歇斯底里,像一条受伤后暴怒的狂犬。一周下来,回到家的福新虚弱到极致,脸色苍白如纸,身体瘦削如同秋末的一株芦苇。我们每个人都清楚,这只是福新倍受煎熬的开始,按他的病情,至少要做五到六次化疗,每一次化疗于他而言,都将是生不如死的折磨,即便如此,奇迹的出现还要寄希望于上天的垂怜。福新的生命已被死神拽离原有的轨迹,以前的那个他已经远去,回不来了。 去医院化疗,回家调养,再化疗,再调养,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福新只在做这两件事。生命脆弱如斯,死神面前,曾经的所有,未来的梦想皆卑微如尘,一文不值。 我一直怀疑福新对自己病情的茫然无知。他是机敏的人,凡事判断精准,他的战友中也有因癌离世的, 他的父亲、三叔也是患癌不治的,他亲历过那些惨烈的场景和生离死别的悲伤,怎么可能不清楚自己的病状呢? 患病的第一个年头,春节前,福新结束了在省城医院的第三次化疗,回到家里,电话约我们哥儿几个去他家吃饭。 福新看上去气色还好,比以前胖了一些,还蛮有兴致的与我们每个人拥抱。私下里问他妻子,医院给出的结论是癌细胞没有继续扩散,病情没有改观也没有恶化,我心里为福新高兴,事情没有变得更糟,就是希望,有希望就有转机,病情也该是如此。 饭后,福新留下我聊天,这次聊天,让我的怀疑有了答案。他说在市医院第一次化疗,他就明白自己是什么病,之所以配合着家人的隐瞒,无动于衷地接受化疗,是不想让他们在绝望中再看到自己的恐慌。福新的语气很平静。他说,他怕死,很怕,但他死不起,他死了,老母亲和孩子该怎么办呢?所以他要隐忍着坚持,他相信医学的发展,相信医学总有克服癌症的那一天,他要坚持到那一天的到来。我哀伤福新无望的坚持,世间所有的事情都不是绝对,唯有生死,泾渭分明,没有任何退路。在死亡面前,福新很清醒,他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他不确定自己的坚持有多少意义,他的内心纠结于绝望和希望之间,是何等的悲壮?而他内心对死亡的惶恐,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要远胜于病痛带给他生不如死的折磨。 08年春节过后,福新再次住进医院,这次,不是化疗,他的第五次化疗还没开始。死神戏耍性的折磨了福新两年,终于失去了耐心,不屑于再跟一个已经枯竭的生命耗下去,用双手死死扼住了福新生命的咽喉。元宵节,还是我值班,在冷寂的办公室里,一种强烈的不详让我心神不宁,跟门卫说了一声,便去了医院。按风俗,初一十五是忌讳探望病人的,但我不想留下遗憾,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才几天的时间啊,福新竟然憔悴如斯。福新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不能动弹不能讲话,知道我来了,眼睛睁大,头颅不住扭动,他妻子意会他的意图,替他摘下嘴巴上的呼吸机,他的嘴巴像离开水的鱼冲我大张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福新是想向我表达什么呢?是不甘,还是绝望?我无从猜测,也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来回应他。轻握着他冷瘦的手,我能感觉的到,福新的生命正一点点顺着他的指尖溜走,我泪水长流不可抑制,此时,泪水成了我和他唯一的交流方式。福新的母亲与妻子一直都在哭,在无可逆转的死亡面前,她们已无需再隐瞒什么,眼看着自己亲人的生命在一点点消逝,她们却无能为力,这世间,还有比这个更残酷的事情吗?!除了用泪水来表达她们的悲痛与绝望,她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凌晨四点,我的手机响起来,懵懂中,我知道,朱福新,我最好的朋友,他走了。福新从来不服输,在死神面前,他败下阵来,从得病到死亡,他在生不如死中跟死神缠斗了两年,终于还是未能摆脱死神的魔爪。接完电话,在宿舍里,面对着那张福新曾经睡过的床,我放声大哭。 福新安葬在他村子前面的一座小山上,那座小山我和福新来过几次,山上没有太多的景致,站在山顶可以俯瞰周围的村庄和原野,视野的开阔,也能让心胸得到一时的豁亮。也是在这座小山上,福新第一次跟我讲起过他的野心,跟我讲过他对美好生活的渴望。福新有太多的未竟之事,也有太多的牵挂,苍天却不给他任何机会,在生不如死的折磨里,福新整整坚持了两年,没有奇迹出现,他所有的坚持和希望,在他三十九岁之时戛然而止,一切,都将随风而逝。福新的坟墓坐落在半山腰,坟墓前面无遮无挡,可以看得很远,地势还不错,这符合福新清明的性格,坟墓的后面是一片小松林,松树的枝叶已有了绿意,春天就要来了,他却永远告别了自己的春天。 我长时间哀痛好友的逝去,他曾经是那么的洒脱干练阳光机敏。福新的死,所有的人,包括他至亲的母亲与妻子,谁都无计可施无能为力。在福新患病期间,我们所能做的,唯有祈祷,我们希望上天垂怜于福新,我们祈祷奇迹的出现。 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希望之中,在困厄之时用希望树立坚持下去的信心。大多时候,我们的希望与现实总是有不可啮合的距离,我们所希望的,即使我们努力过,也未必会变为现实。就像雪莱的那句诗,冬天到了,春天一定不会远,春天的美好催生了我们的信心,让我们在寒冷的冬季坚持,但春天真的到了,就一定不会再寒冷吗? 福新他自己不想死,他也希望自己的生命还能等到春天。医生最初预判福新的生命最多只有半年,而他却在生不如死的折磨里坚持了两年,这本身就是奇迹。 多年后我想到了挂在福新床前的那幅字,处理丧事的时候,我摘下来拿到他坟前烧掉了,以告慰福新的在天之灵,也告慰他曾经的坚持。在死亡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一幅字,一句诗又能有什么用?我很想知道,在福新生不如死的关头,那幅字,那句诗能不能给他一点心理暗示,让他再多一点坚持下去的信心,哪怕仅有那么一点点,也是对我们兄弟般心灵相交的回应,如果有,我的心灵会多一些温暖和安慰。 春天一定会来,春天也未必不会冷,但在春天,一切开始复苏,这是我们活着的每个人在生活里坚持下去的希望。对于福新而言,面对生命的冬季,他有过足够的坚持,虽然他没有等到自己生命的春天,但他在寒冷里用坚持保留过希望,足够了。 安息,我的兄弟![copyright][/copyr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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