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树下，悲欣交集

　　
　　大师，一门之隔，便是两重天地吧。
　　也许，你真是菩提树上结下的果，一轮明日半颗佛心。红尘阡陌阻挡不了你的脚步，湖水山色不是你的眷恋。你沐浴在佛光里，如一叶扁舟驶向西岸。世间的天，世间的地，不再是你的，站在门外的她也不再是你的，就如同已问过你千遍的那句话。她说：弘一法师，请问你，什么是爱？你双手合十，答道：爱，就是慈悲。于是，你知了。她也知了。你慈悲中的胸怀，是放下红尘后的执念。
　　是的。大师，学佛的人要静心，以求修正自我。你听从佛的召唤，从菩提树下走出来，脚步里有她不能阻挡的力量，和她听不懂的声音。但是，我佛慈悲，你爱尽众生，为何独独怜悯的却不是她？门之外，她哭成泪人；门之内，你淡定从容。你的脸上再没有了往日的温柔，你的心里也再没了她俏丽的容颜。自此，天涯海角难相见，知已变成零落人。你失了一个恋你十一年的灵魂，她失了一个爱她如火的情人。你不会再回还了，大师，你在将目光投向远方，那里有佛的呼唤，有空灵玄妙的声音。
　　从前，她也是你心里的呼唤和玄妙么？大师。她窈窕纤柔，是你的妻子，随你从日本而来。你允她千般诺言，万般呵护。那时，你的名字叫作李叔同，是自东京归来的学子。你热情如火将她融进画里，你温和如水将她带入梦幻般的世界。你才华横溢，通古博今，是“二十文章惊海内”的才子，集诗、词、书画、篆刻、音乐、戏剧、文学于一身。而她，只是一个愿意与你挽手，用十一年的岁月度梦的女子。
　　爱情的花是悄悄开放的。那一日，你蹑手蹑脚地来，伏在她的耳边低语。你说，做我妻子吧，从此以后我们永远不分离。她默默颔首，让自己的呼吸变成你的呼吸，眉宇间荡漾的皆是爱意。她是知道的，你在中国有妻室，但心的感觉还是让她决定跟了你，成为你没有名分的妻。樱花浪漫的时节，你与她在大树下十指相扣，用倾城的笑，用鲜美的酒，共度那个只属于你们的日子。
　　随你来到中国，是因了你的相约。六年中，她与你相濡以沫，人不离分，爱也不能分离。天津城的水滋润了她的喉咙，上海滩的风吹起她的长发，西子湖的美在碧波荡漾中融化了她的深情。她是爱你的，有伴你行走的欢喜。她也是幸福的，有与你人生相守的满足。但是，倏然间你便弹破了红尘，执意去研习佛法。律宗这门传持戒律早就少有人问津了，大师，在你所属的那个时代更仿佛荒芜之地。你的苦修，又是为何？
　　虎跑寺，是一个留住你身心的地方，有着世人不能解读的神秘。在那里，你先是净食，后是静坐，最后决定付诸终生，用你39岁的生命去修一世的清明。佛是慈悲的，佛慈悲到普度众生。但佛理也是深奥的，深奥到普通人难以解析。你的骄傲决定了你的前行。大师，你是在静等菩提花开么？
　　她说，叔同，我可以做你永远的模特，成就你千古不朽的画作！她说，叔同，你随我去日本吧，那里学佛的人一样可以有妻室！但你的意念已定，你的灵魂也早已留在虎跑寺那盏青灯之下。寺院的秀竹在召唤你，那里的流水让你痴迷，藏书阁里成册的书在等候你的光顾。你是不愿意再做她的神了——那个只为她爱过，一心一意眷顾她的神。你要用你的清修去寻找人间的光明，你要用你的意志去决定明日的恢弘。
　　你曾说，来，来做我的人体模特吧，我会让你变成永恒！当时，她是没有拒绝的。因为，你的才气征服了她，你的倜傥风流也早已潜入她的梦里。对于一个爱你的女人来说，你扮演的茶花女是她眼里的至高，你创作的西洋画是她生命中的佳作，你填词的那首《送别》曲，她曾在月光下悄悄吟诵……
　　可是，现在一切都成了空。你不再是你，她也不再是她。她在门外哭成了泪人，你在门里心无旁骛。
　　抛离红尘，抛下她，是为了精神的归宿吗？大师。“春梨花淡白菜花黄。柳花委地芥花香。莺啼陌上人归去，花外疏钟送夕阳。”的句子，你是否还记得？那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日子是不是早已化成了浮光流影？在你的记忆里，还是不是有她？
　　有人说，李叔同爱惜飞蛾纱罩灯，每次坐藤椅之前必先轻摇一下，以保护藏身在其中的小虫。那么她呢？大师，你是否曾想过，你走后谁来保护她，给予她一生的恩爱、一世的安宁？你是否顾及过她的心痛和悲哀。佛说：人天长夜，宇宙黯暗，谁能启以我光明？佛说：三界火宅，众苦煎逼，谁能济以我安宁？你是她的悲喜，曾印证过你的人生。她愿意用千年的柔情化你一世的风流，用全部的生命期待伴你黄土垅中。可你却说：今乃知，唯此是，真正归依处。修行证果，弘法利世，焰绩佛灯明。
　　大师，许多年以后，你成了一代大师，被佛门弟子奉为律宗第十一代世祖，人人尊称你为弘一法师。佛教领袖赵朴初先生也曾这样评价你：深悲早现茶花女，胜愿终成苦行僧，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你早期的乐歌作品广为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们喜爱。那些美丽的曲子，《忆儿时》、《梦》、《西湖》皆传唱世人。但是，再也不会有人记得她了，记得她的名、她的姓，记得那些她曾与一起时相依相随的日子。
　　那一天，她是哭着走的，大师。她孱弱的背影摇荡在风里，如秋后飘零的黄叶。你临终前写“悲欣交集”，写“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时，是否记起了她的孱弱，记起了她愁苦的眉、修长的发，她凄厉的悲声？
　　2013年，有人发现了你的一幅油画。画面中的半裸女人倚靠在椅子上，神态安详，气韵柔美。她长长的头发，浑圆的肩膀，微翘的双乳……每一笔都是你的倾心之作，与你的《自画像》一样引世人注目。那么，大师，那半裸的女子是不是她，在多年以后重新潜入你的梦里？现在，那幅《半裸女像》就挂在中央美术学院的展厅里，画风优美，画意坦荡。你一定是欢喜过它的，还因了它在樱花树下醉酒狂歌。但是，你还能记起那她真实的模样么？大师！情，是一个字。爱，也是一个字。在情爱之间，你的确欠她太多。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
　　大师，这首《送别》的曲子意象深重，恰如她的离愁别绪在天地草色之间飘荡。这首歌是不是你给予她的一种预言？预言你的弹破红尘，预言你将修炼佛身，预言她日后的零落漂泊。人生无悔啊，大师。在她离去的时候，你是否有过一丝心动，于意念中想悄悄窥她一眼？悲欣交集啊，大师。对她来说，人生也许只是一场春花秋月的梦，梦醒时已是飞雪的寒冬……
　　一门之隔，便是两重天地吧，大师！
　　
注：李叔同（1880—1942），著名音乐家、美术教育家、书法家、戏剧活动家，中国话剧的开拓者之一，1907年留学日本期间与一日籍女子结婚。11年后，39岁的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剃度为僧，法名演音，号弘一。日籍女子从此天涯漂泊，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