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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夜行车

2021-12-23叙事散文沙爽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40 编辑

  夜晚在窗外飘动的样子让人喜欢。这同时需要多个因素向一处聚拢:适宜的速度;内部和外部暗合默契的光线;以及观赏者恰逢其时的双眼——过于坚硬的平静和激动,……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40 编辑 <br /><br />  夜晚在窗外飘动的样子让人喜欢。这同时需要多个因素向一处聚拢:适宜的速度;内部和外部暗合默契的光线;以及观赏者恰逢其时的双眼——过于坚硬的平静和激动,或者过于厚重的熟悉和陌生,都将阻挡我们的视线进入这样一场光影纷纭的旅行。还有风声,风在夜间拖动一条一条暗纹的光带,使星空和树林在隐约的乐声中暗自摇摆。这些出没在夜间的精灵,它们随风轻飏的吊床在星光下闪现。在一棵树与另一棵树之间,以及一棵树和它影子中的某一斑点之间,画出了意想不到的弧线。
  而在它开始之前,嘈杂,纷乱。候车室总是汇集起足够令人吃惊的面孔和方言。事实如此,地图上的枢纽,一个象征城市的点,实质是落在此处。候车室将道路和人群向着八方吞吐。在夜里,它其实构成了一个由众多隧道围拢而成的议事大厅,灯火通明的心脏,洞悉人世的离合、辗转和动荡。一列火车晚点,一队驶向心脏的静脉迟迟不肯抵达,使整装待发的动脉血细胞焦急地列队张望。喧哗,焦躁,脆薄,莫名的上浮的气息,类似缺氧的症状,晕眩的灯光。
  我知道,我对这个世界始终存在着某种幻觉。而到了夜间,候车室再次试图让它病入膏肓。陌生的灯火缓慢摇晃……旅途像一群即将起飞的植物,时刻已定,目的地仍然恍如来生。
  有一天,在网上,沈阳的朋友发给我一张照片。我问:怎么只能看到半边?她说,本来就是半张脸,因为是在火车上。我还是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一张三十岁女人的脸贴在车窗上,说不清是张望还是流连。我想,如果是夜间,消失的那半边脸也许正可以借助车窗的反光黯然呈现?夜晚像一面偌大的镜子,帮助我们找回了被真实遮挡的某个瞬间。夜色如水,第一个说出这诗句的人,他发现了夜的另一张底片?借助夜的眼瞳,他是否看见了自己和万物模糊的倒影?至少,是夜让车窗拥有了水的性能,流动,柔软,在隐藏的深处悄然再现。但事实上我只透过照片看到沈阳的冬天,另一列火车驶过,留下空白,留下白雪下面的铁轨和白雪上面即将消逝的末节车厢浓重的黑。奇怪的是它们并不像我意料中的那样,铁黑色的唇齿间咬紧湿润的、坚硬的亮光……如果它湿,应该是水彩在阳光下化开;而我看到的,分明一幅油画在阴天里半铺半卷。好像寒冷已经让空气凝结成微小的线性颗粒,使画面上女人的脸浮出陌生。这符合火车带来的生疏感受。火车使旅途更像旅途。乘着火车旅行,像一组艳遇的开头。我想起那些在夜晚的窗外一掠而过的北方的冬天,暧昧,隔阂,恍若小说中两条并列的情节,此时还没有到达融汇的关头。在夜晚,两条线索中的情节和人物互为陌路,他们的相遇是阅读中的黎明和日出。火车要穿过它们,到达真正的结局部分,夜色再次到来,相爱的人终成陌路,生离死别,风流云散。
  这时如果有雨恰巧落在旅途中间,像偶然被记录下来的标点,旨在使两个原本陌生的人产生关联。他们的交谈成为谜底,而世界宛若巨大的谜面。两个人的往昔被偶然的相逢猜中,雨幕缓慢拉开,细碎又虚幻。两个人,或者四个,在雨夜的列车中低声交谈。夜色和车窗照见的镜像如此深奥,有若时间,将一个人陡然剖成两半。在窗外的细雨中奔跑的那人,究竟是我们的过往还是未来?如果两个人在语言的缝隙间同时望向远方,夜幕中的光阴不可估算,他和他,或者他和他,真实和幻像,哪一个的倾诉能够延伸久远?一个人开口,是否有可能在与他自己的背影交谈?时光的墙壁上裸露出土色的记忆,使神情温暖而目光躲闪。我们总是渴望把往事的门扉向着一个完全陌生者敞开,仿佛惟有如此,一枚事件的浆果才能获得两种存在:一个在密闭中发酵;另一个,被未知者带到远方。因为未知,我们想象它落地生根,在另一棵大树的峰巅获得隐蔽的来世。而火车,依然热衷于闯入和带走,让一个城市的雨进入另一城市的云霓。在旅途的百无聊赖中间,我曾经仔细观察过车窗上雨的绘画,首先是工笔,笔调纤细,画出春天微风中倾斜的柳枝。浅淡的虚线中间,杂以略浓的顿点,是叶芽儿从枝条的腋窝里小心地探出头来。此后笔触渐乱,渐成泼墨山水,远山晕成墨点。雨声沙沙,终于把车窗打磨成一张磨砂玻璃,对互相窥探的世事双方委婉劝止。
  如果等待漫长无边,候车室的存在就旨在削减旅行带来的美感。但候车室的好处在于,它逼迫一个惯常逃避数学的人开始热衷计算:从五楼下到楼口再到路边的时间;招到计程车的时间;几个路口可能遇到红灯的时间。我要力争让双腿在最大值与最小值的曲线正中迈进火车站。而如此精确的计算则旨在让人步履慌乱。由己及人,我必须理解火车的阴暗心理。并且它有足够的理由对我表示蔑视。对它来说,我渺小到可以永远未知。但是我不能如此。一次出行计划和一张票,签署了我和火车之间的不平等条约。如果我违此条例,时间和金钱均使我注定处于劣势。而更糟糕的是,在目的地等待着我的事件将无从展开。在事先拟定的算术题中,我,和我即将到达的时间,已经作为已知数进入另一道庞大工程的预算。而当这两项忽然变成未知,整个应用题将被迫重新设置。火车离开,而我留在原地,与我相关的时间是否由此脱节?尤其夜晚,黯淡的天色中是否将出现一道隐蔽的缝隙?像荒诞小说或者奇怪的新闻境地:末节车厢中的乘客一觉醒来,发现夜深如海,而他和他们,已经被列车抛锚在陌生的站点。这真让人不知所措。预设的目的地,在出站口等待迎接的人,就此成为悬念之一。仿佛我们安坐电脑之前,等待网页悠然打开,它与我们的距离,当只在电光石火之间。然而网络忽然中断,一个人猝不及防,被抛出他即将抵达的世界之外,火车和网络仍在暗中疾驰,只不过他被独自放逐到一个沉寂的岛屿。
  在某一天夜里,我打车自五十里外的县城回家,一场罕见的大雾切断了道路。一出县城,出租车即陷入卡通世界,像一粒棉花籽在硕大的棉桃中奔突。一粒棉籽,对世界的猜测从白色开始,一根一根,雾霭的纤维亲密而柔韧。透过这些,它隐约看见了更为庞大的黑。然而白和黑都是它的异类,它是棉花籽,雪白浪花间的浅灰孤岛,用于比喻最透彻的隔绝。一个人,可以被世界抛弃在任何一地,即此时面前的屏幕上显示的“找不到该页”或“该页无法显示”。一个人的心灵出现短暂的空缺:他想要的业已消逝,而替代者还未曾现身。谢天谢地,作为一个不擅长随机应变的人,我只是曾经被生活短暂地假意抛弃。
  当汽笛长鸣,火车修长的身体在虚拟的起跑线上呼啸越过,黑暗中的画卷一节节展开。沉寂的旷野浩渺无边,而闪耀的城市多么短暂。在夜间,灯火的密度区分开城市和乡村。而密度同时昭示了安静或安全。习惯了城市密密匝匝的灯火,乡村里稀疏的昏暗光亮总是让我心头荒凉不安。当一个孤单的旅人在黑暗的路边注视着火车:这悠长的灯火的河流,起伏、喧嚣,与他如此切近又毫不相关,他是看客,面对舞台上的一场繁华出演。而繁华多数让人钦羡。即使他是一个对旅行熟稔到几乎厌倦的人,作为旁观者的此刻,如同帝王逊位,蜂拥而至的猜测使他忘却了曾经的不便和厌弃,记忆展开了美妙的一隅,让他反复浸入甜蜜和骄傲,尔后有酸楚的液体漫过鼻息。旁观使一个历经繁华的人同时涉过两场人世。
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场景:车灯亮起,穿过面目模糊的村庄和旷野。它曾经距我如此遥远,以致迷雾般困扰我多年。在童年的乡村,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坦露心底的疑惑:为什么星光在天空只是闪烁,而到了天边,它们会这样怪异地跑动,突然出现又突然熄灭?如果是灯,那么远方的房子竟然会奔跑吗?童年的疑问太多了,放进这一个,像装满花籽的盒子,摇一摇,里面还是那样多。无数次,我站在村庄的小路上痴痴远望,这星星点点的神灵的灯盏,捉迷藏一样忽隐忽现。露天电影刚刚散场,和我一样手里握着手电筒的人,一闪一闪地消失在各自的路上。但是远方的星火多么明亮啊,我看见它们偶尔相遇,却互不理睬倏忽分离。如果我拐过那道饲养场的土墙,它们就突然消失不见。乡村之夜因此秘不可宣,让我对今生的一个个谜底闭口不言。
  在夜里,季节如同一排排暧昧的文字,在火车或者汽车上浏览,辨认愈趋艰难。火车提速,催促我们与生疏之地更早相遇。五月初,像一个奇迹,燕地将熟的麦子进入我的眼底。这是在沈阳开往石家庄的夜车上,有一段时间,我疑心它们是我熟悉的稻田,只不过在时间上被巧妙置换;少年老成,世界通常对此表现赞叹。后来我躺下来,看到车窗外始终跟随着一枚朗月,它如此清明圆润,让我恍惚回到秋天。它在路旁的树尖上奔跑,从这个树梢跳到那个树梢,一边向我这边好奇张望。我担心它因此失足摔倒,不料一根枯枝忽然斜斜伸出,切蛋黄一样,把这个圆盘子割成了两半。我心头一凉,许多记忆一下子碎掉。
  车在一个小站上短暂停留的时候,我陡然惊醒。有人下车,提着箱子快步离开。从背影上看,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高大男人,他有足够的智慧和力量应付黑暗?我还是相信我其实看见了他片刻的犹疑和躲闪。午夜两点,这是让人畏惧的时刻,会有人在梦中丢失了家园。而清醒着的人,离家又有多远?假如这里于他,恰巧作为一个陌生之地,他到达,像一滴水融进了黑暗的雾气。一个陌生的所在,一个陌生的夜晚,它们的交叠使我们生命中的陌生感以n次幂呈现,直至骨髓里溢出莫名悲伤。而最理想的旅途应该这样:一觉醒来,目的地的崭新一天业已到来。最幸运的成功应该也是这样,繁复的过程仿佛在懵懂之中一晃而逝。每天夜晚,我搭乘文字的火车远走他乡,表面上胜券在握,其实茫然失措,对可能到达的地点一无所知。写作无法像列车时刻表一样具备明确的指向和谨严的步履。在写作面前,速度失去了意义。而且,最好的文字似乎应该没有终到站,它应该永在旅途之中,颠簸、辗转。十多年以前,我看到车前子的《语文练习册》,当时我不知道他在表达什么。几年以后,我在自我的语言训练中蓦然明白,这组诗歌正是车前子的火车,带着他滚滚向前。而正如那么些个在火车上度过的夜晚一样,轰鸣中的摇晃让我能够安然入眠;一旦它静止、停滞,像写作中出人意料的顿点,磁带中间盘绕的空白地段,蛇一样发出的咝咝声响,让我惊醒,一个想要发言的世界因缄默而不得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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