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无表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50 编辑 <br /><br />从此无表

　　寒冬，暖阳，清茶。我正在伯伯的阳光棚里，品茗闲话。一方紫檀茶几上，散搁紫砂茶具一套。两个小杯中清汤微旋，其上有丝丝缕缕雾气飘荡缭绕。氤氲茶雾裹挟着碧螺春的清香弥散开去，不仅宁神静气，且明心如镜。闲适与慵懒，顿上心头。
　　伯伯经营着一家实业，是成功人士。实业属绿色行业，号朝阳产业。他占了虞山北麓一处清幽宝地，在此安身立命。阳光棚就在二楼办公室前头的阳台上。身在其间，有阳光之抚慰而不怕寒风之侵袭，实是冬日休闲好去处。
　　一抬头，我能看到葱茏的虞山。十里青山半入城，它与虞城辉映，可谓相得益彰。虞山裹一身绿袍坐地，聚一地灵气育才，静静守护这一方水土人物。侧顾，不远处树丛中还隐现一角轮廓，那是小石洞所在之小云栖寺。小石洞是虞山著名洞泉胜景之一，陆广微的《吴地记》称此处为“太公吕望避纣之处”。洞底正中为泉池，碧水清澈，洞上之天云树影皆入池中。应了朱熹在《观书有感》中所述“天光云影共徘徊”之叹。池壁还有“露珠泉”、“天下名泉”之醒目石刻。
　　阳光棚里唯一墙壁上，也有书法横陈。上书：多读书知礼知义，少饮酒无是无非。一脸笑意的伯伯就坐在对联下。此刻，他抿了一口碧螺清汤，正品味香醇。许是烟瘾犯了，他随手捞过桌上中华，抽出一根，嗅上一嗅，掏出火机，“吧嗒”一声，星火亮，烟云起，逍遥快活似神仙。我扫过他的手腕，那里，露出一块手表。
　　伯伯手上是一块梅花牌手表，金黄的色泽，点点红梅装饰的刻度，同色的金属表链，不精致，但实在。手表边缘散布岁月的斑斑痕迹，无声但有力地弥散古朴厚重气息。表带与手表透着一丝不和谐，是后来配就的缘故吧，毕竟没原配合适。我不自觉扫视自己的左手腕，那里，空无一物。
　　这块表，我很熟悉！熟悉到哪怕一丝不和谐都逃不过我的感官。因这表与我朝夕相伴了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它一直戴在我的左手腕上。当然，这事伯伯并不知情。
　　那是我刚参加工作时候，母亲一直念叨着我需要一块手表一壮行色，于是硬拉着父亲和我跑了趟城里。面对动辄几百上千的名表，我就像遇见了王孙贵族的乞丐一般，战战兢兢，自惭形愧。可一贯连根毛线都不舍得浪费的母亲倒是镇定，以找媳妇般的挑剔眼光一路巡视，最终选了块梅花表。机械的，红梅点点围成圆，翻盖型的同色表链，做工扎实，就是不怎么漂亮。母亲的理论实在：东西好就行，漂不漂亮不重要。虽说只是中低端手表，也不怎么引人眼球，但也花了两百多块钱。那会，我一个月工资不到四百，还全都上缴。
　　母亲见我没反对，很是高兴，就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松了一口气。家里条件不好，供我读书已是全力以赴，实在没余力置办高档行头。为此，母亲一直对我怀有愧疚。她说孩子投胎投错了人家，苦哈哈的家庭给不了优越的生活条件。就是这次购表，也是一家人拼拼凑凑才算成行。母亲说，家里再困难，手表不能省，孩子走上社会了，不能让人瞧不起。
　　三个年头的季节轮回，初涉社会的酸甜苦辣，前行路上的风霜雨雪，这块梅花表一直在我的左手腕上，见证与陪伴，并一路同行。一次疏忽，梅花表被狠狠摔在地上，我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也随着“吧嗒”声响一起碎裂。好在这表真的实在，除一侧边缘磕掉了一小块漆外，并没有出现我最担心的后果。
　　当然，也不是没损失，表链的搭扣盖子摔坏了。我折腾了好久，可无法修复，只能等礼拜天上城里修理。
　　店里的师傅很敬业，也很是专业。在我是天大难题，在他就是小菜一碟。三下五除二，换了两根插芯，搭扣盖不上的问题迎刃而解。看时间还早，我决定去看望离此不远的奶奶。她在旁老太太家帮佣，拐过两个小巷子就到地儿了。
　　知我来城里修表，奶奶拍了下脑门，说她那有一块新表。因我在外头见识多，她让我给看看好坏。那是一块大气炫目的手表，酷酷的外形，新潮的刻度，还有强大的功能。尤其是表面跟蓝天一样的深邃蓝色，快把我的魂儿给吸走了。我询问来历，原是旅居美国的木兰阿姨探望老太太时带回的物件儿，后作为礼物送给了尽心尽责的奶奶。奶奶说太贵重，不肯收。最后，木兰阿姨答应奶奶折算人民币收钱，这才了事。
　　美国，蓝眼睛的国度，高科技的代表，发达与富裕的象征，这一切，对于一个初涉社会的大孩子具有致命的吸引力。思绪飘飞如断线风筝的我，在奶奶的声声呼唤里，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再次聚焦这块漂亮得让我爱不释手的手表，感受那跟美国蓝眼睛一样色泽的冷蓝，我想据为己有。可是，奶奶告诉我，这是她给伯伯准备的。
　　伯伯什么都好，就是嗜酒如命。碰到酒就一醉方休的他，常因喝酒误时误事。为此黄了好几笔生意，他十分后悔，可一喝酒又原形毕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奶奶寻思给他块手表，这样也许会好些。正好，木兰阿姨从国外带回来了表，奶奶就出钱买下准备给伯伯，以此提醒伯伯惜时。
　　我出了个折中的主意，这表我喜欢，我拿；伯伯的表就用我的梅花表顶替。奶奶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就照办了。觉得过意不去，我还请奶奶为此保密，不要告诉伯伯。
　　戴着新手表，我觉得飘飘悠悠，似乎走路都轻三分。此后，常有人被我这表的炫目外形吸引，来探寻来历。我就大方地伸手并大声告知，美国货，进口原装的。在旁人的羡慕眼光与言语里，我似乎真的感受到了心底某种情绪的满足。
　　母亲也发现了我手腕上的变化，问起究竟，才知道我换表的事。母亲不无惋惜地说：“多好的梅花表，前阵子看到你生意兴隆的伯伯手上那表就觉得眼熟，原来是你的那块呀！”稍作停歇，又说，“还是实在的好，可惜了梅花表。”我说已经换了，回不来了。这块也不错，就这样吧。
　　不到三年，这表就出了问题，老是慢，导致我常误点。一修才知道，石英的，要换电池才行。电池换了没多久，表就彻底罢工了，找了老师傅也没办法。他说这表的核心是塑料构件，也就这么些年的寿命，它的表现已算不错。
　　我没有再配过手表，此后，我的左手腕一直空白。但我知道，有一些东西深刻心间，不会忘记。我明白了，有些物件儿还是实在些好。就像虞山小石洞，历尽千万年风霜雪雨之考验，如今仍是长盛不衰之洞泉胜景，因其内泉池有不竭活水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