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法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2:26 编辑 <br /><br /> 赵德法
二十世纪初张明老师从太原至德州来找我，一同去宁津为已经谢世的另一位同事赵德法告别，我们为赵老师烧了纸钱还念了事先准备好的祭文，自然也就想起了他的许多事情。
赵德法是1960年考上大学的。那是挨饿的时代，也是高考录取学生最少的时代，能够在那个时代上大学，实属不易。他个子高大，自然比别人饭量也大，但他的粮食定量并不别人多，于饥肠辘辘中完成学业并取得优异成绩，亦是不易。更让人心动的是，半饥饿中的赵德法不时地夺自己的口中食寄粮票给全饥饿中的父母，使父母得以延续生命而苟活。
1962年毕业，分配到两省（河北山东）三县（吴桥宁津陵县）交界处的三古中学任教。从家居之地到工作之地五六十华里， 推着一辆独轮车步撵而来，一路风尘，一脸汗水，脚上穿着一双自己女人做的的布底鞋，圆睁大眼，咧着大嘴，，无论你怎么去看你也不会认为他是个刚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倒像是从庄稼地里走出来的庄稼汉。
独轮车上载着三件物什，一床粗布被褥搭在小车横梁上，小车的两边各放着一个纸箱子，一个纸箱子全是书，另一个纸箱子也是书，所不同的是，后一个纸箱中书上面还有几件衣物。
他简朴他憨厚但不笨拙，乒乓球打得非常机警，往往能冷板出其不意偷袭成功，更何况身高马大，居高临下，抽杀凶狠；在那个小中学里几乎没有对手。只有我这个拼命三郎与校队乒乓教练小牟，尚能与他对付一二。
小牟为人机智狡黠，与我对垒，三盘两 胜，提出输者出资一块买糖块。败下阵来的必然是我。当我去买糖都要被赵氏阻断。“一块钱就能养家糊口！”从苦水中泡大的赵德法如是说。
赵氏不吸烟不喝酒，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每月工资除了自身饭费与少许零用钱外，悉数交给高堂。他唯一一项额外开销买矿石收音机零件，他喜欢摆弄晶体管收音机，自己买零件进行焊接，伸开的大手，粗笨中还有几分灵活。那个年代没有电视，穷乡僻壤的校舍里又没有什么文娱活动，听听收音机是极大的自娱自乐。
第二十六届于北京举行的世乒赛，整个赛事都不是看到的，而是聚集在赵姓家门的收音机下，听来的。不见其人，只闻其声，但能显其形：庄则栋李富荣徐寅生张燮林以及现场解说的宋世雄，都成了晃动在我们面前的英雄。待等男团战胜日本队夺得冠军，我们居然忘其形舞之足之蹈之。事后得知，北京市民为了一饱眼福，出现了一票难求的情景，以至于形成黑市（中国之大忌），用人民币买（法之不容也），用粮票（那可是饥馑时代的保命之物）换。国人爱国的需求大于饥饿的需求。
记得，当时一个绰号叫三烂（名字已记不起， 也戳弄收音机）的学生对人们就说过，要是能看见里边说话的人就好了！人们很是惊叹他的想象力，其实，能听见人说话又能看见说话的人——电视——早已经在西方世界普及，只是我们生活在极端封闭的世界里，孤陋寡闻愚昧无知就是了！
张明与我都是大学生，再加上刚来的赵德法，以及新到的老高中毕业生张整，使三古文化骤然间得到迅猛提升，发生了质的变化，犹如一处沙漠荒丘，一下子变成了葱茏的绿洲。
从1962年到1965年学生在那片绿色园地，雨后春笋般地成长起来，数十名毕业生考取了陵县一中德州二中（地区最好的高中）以及黄河水利平原师范等中专学校。面对奏出的凯歌，上上下下四面八方无不弹冠相庆喜形于色。被于（洪祺）书记称为祖上有德坟头冒出一缕青烟。
就在这蒸蒸日上的关头，就在这掀开历史一页的时刻，一把文革烈火在学校里点燃，使刚刚有了绿意的绿洲，又荒芜成了一片寸草不生的沙漠。
那时的大城市文化大革命烈火已经点燃，小城市也在如火如荼。陵县有八处中学，只有曹村一处中学闹起了革命，因为它离德州很近，仅几里路。陵县教育局召集全县中学领导在曹村开会，目的是让各校领导者适应新形势，理解小将的造反。万万想不到的是，三古所去的领导于书记回来后却说，那里的岗哨林立，阴森恐怖，不寒而栗。
第二天清晨，一张于洪祺反对毛主席所发动的文化大革命的大字报张贴出去，大字报是赵德法以及他的邻里杨之州所为。得到老师支持的红卫兵小将立即把于洪祺掀翻在地。
学校不上课，不学习，天翻地覆打砸抢。教师与学生很快分成造反与保皇两派。随着事态的发展随着大串联，两派消融又形成新的两派。他与杨之州之间发生分歧离他而去，他成了少数派形单影只，精神上受到极大刺激。
赵蜗居家中，不再来学校闹革命，对外宣称“疯了！”作为对立面的我随同纪老师（对立面的头头）骑车数十里，到他家中去探访。今日想起来如同儿戏，其实我们本来就不想成为弄潮儿，只是委身于他人苟且偷生。作为我来讲，是真诚地去探问，真心地去慰藉。
被“访”回来的赵德法，先是钓鱼，其后又弃鱼竿而织网。织网要有耐心，他有那分耐心。白天织，晚上织，可谓废寝忘食。用织好的网去马颊河中捕鱼，捕上来的鱼用白水煮熟了，人们可以随意地吃。
他熟皮子，猪皮羊皮都是生皮子，放在自家住屋的缸里倒上水，再对上几许化工原料——他是教化学的，知道怎么配料——要把浸入的皮子沤软，屋里屋外恶臭熏天。路过其门者，每每要掩鼻。沤好的皮子要用刀刮，一丝一丝地刮，一张皮一刮就是几天，需要极大耐心，赵老师有这份耐心。
他不仅自己熟皮子，还从学生中收徒弟，那被收的学生一看升学无望，就拜他为师，认真地学起来，毕业之前终于掌握了一门谋生的技艺。其中有个学生（音容笑貌依然在，但名字我已经忘记），回家后就开始养羊杀羊卖肉熟皮子形成一条龙产业链条，开始了娶妻生子发家，过上了小康日子。
复课闹革命。他的化学课讲不明白，学校领导让我去为之明白。于是我有幸听赵讲课，极其洋洋洒洒，且气度非凡，他的语速极快，内容宽泛酣畅淋漓。他讲得生动，他讲得率性。他的课，是自我魅力的展示，是自我人格的呈现。听他的课，是一种莫大的享受。然而学生却反应听不懂，不知他所云。我在想，如果教室里坐着的不是中学生而是大学生，赵将获得极大成功，甚至会响起雷鸣般掌声。
文革后期，原来的书记调到县里当局长，原是县委宣传部长的刘某因为造反下放到我们学校当书记校长。此公对教育外行，他又无心去抓教育，终日喝酽茶聊闲天，躺在一把逍遥椅上，捧着一本唐人笔记小说做消遣。
此公，对教学的事情一概不过不问，所关心的事情是校内的土路切得直不直，拍得平不平，有没有棱角。此公，还动用全校人力物力，于校内一隅划出一片田地，深挖二十米营造出一汪碧水，种上几棵树，招来几只鸟儿，以备他有赏心悦目之地。
此公，以阶级斗争起家，是阶级斗争的老行家。他要制造一场全新的阶级斗争，他要找出一只新老虎，用以表明他的丰功伟业。他把眼睛对准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然而出身不好有家庭历史背景的张明老师身上，话说张明老师按照他的要求外出家访，因一场大雨受阻于学生家中，立即被他抓住不放。他诋毁张明有了“外遇”，他要把文章做圆做大，准备揪出张明示众。
然而此公惹起了众怒，特别是引起赵德法老师的愤慨。走资派还在走，揪出花花公子刘某。一张大字报贴了出去，刘某犹如缩头乌龟缩了回去。人人皆知，那是赵德法班里的革命小将所为。
话说文革结束，千疮百孔的三古中学，走到了尽头。被挨整的老师必然要做鸟兽散。首先是张整以身体有恙为由，打道回府。其后是张铭返归太原。随后是我出走德州。最后是赵德法推起独轮小车，上载着书籍被褥渔网以及大缸小罐，回到宁津。
那所从沙漠变成绿洲的三古中学，随着“鸟兽散”的到来，也就自然而然又回到了沙漠——而且是一片其后数十年不曾再出现一丝绿意的永固的沙漠！
分手后的老师们彼此之间有来往，毕竟是在一起同甘共苦过多年的伙伴。其中赵德法张明与我联系较多，这倒不是因为我们三人都是大学生之故，更因为我们都是无心害人心底有一份温暖与同情心的书生。我们左右不了那十年中的武斗，但我们各自却都利用自己的影响减缓那兵戎相见的冲突。尤其是赵德张铭二人不时还有书信来往，因为他们已形成患难之交。二人还商定由赵德法携同我到太原与张铭相会，但却因为赵德法意外谢世而没有如愿以偿。
话说一日赵德法前来我家探望，与我商议一起去太原与张铭相聚事宜。不巧的是我没在家，正出差在外参加一西方文学研讨会。我妻子极力留他吃饭，他不好意思留下。走后，不知道他在哪家餐馆吃了什么不干净食物，乘私人小公共回家，一路恶心几欲呕吐而出，都强忍着咽了回去，唯恐弄藏了人家的新车。待等到了终点夺门而出，内里秽物一喷而出，不料有少许呛进他的气管与肺叶里，导致肺部感染抢救无效意外身亡。
人走了，书信来往也就中断。可是远在太原的张明却不知道赵的离世，很长一段时间闷在葫芦里，待等得知赵的噩耗，迅即启程来德州找我，同他一起到赵的坟前做一次祭奠。是啊，本来是赵与我到张之家太原与张会面，如今却成了张与我到赵之家坟之前的“聚会”！
坟是新坟，坟以及坟的四周不见一株青草，非常干净。四野很安静，天空也很安静。不见一只鸟儿飞翔，也听不到一声虫鸣。陪同我们前来的是赵德法的儿子，他穿白戴孝跪拜在父亲的坟前。我与张明拿出来事先写好的祭文咏念，念罢后用火柴点燃……在不远的地方有一片树林，从那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那该是赵德法的声音……我们不无惊诧地侧耳聆听……似有独轮小车吱吱扭扭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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