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扩散

　　又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夸张的情绪把满身的疲惫驱走，也把夜窝里的睡梦驱走。我以导演的身份，把一些发生在白天里的细节，进行无数的假设、反复的替换和演绎，却没有创作带来的艺术快感，而是假设的完满和失望的现实导致的相互碰撞和对峙。情绪满满地鼓胀在我的体内，先是头部，然后顺着喉管转入胸部，再由胸部分别向四肢和每一个毛孔扩散。以至于我整个人就成了一个硬邦邦的情绪袋子，五官发梢脚趾手掌，都成了这个情绪袋子可笑而滑稽的装饰，可有可无，却不可能无，于是它们就相互合作着创作出一个世界上最纠结烦闷的符号，只是，这样的创作，没有任何精神的指向和美学价值。
　　那个夜晚，我被一种遁于世上的隐形潜规则完全的掌控。那个戴着黑框近视镜、目光冷漠的中年男人形象反复被我大脑里的某一设备打光，不断强化的结果，是他的整个人渗出一种古雕像的阴森，面部所有纹络趋于一种死寂的终结。我不想具体描述在短短两个小时之内，以一个所谓的考场为焦点，那个带着黑框眼镜的所谓“师者”以怎样一副道貌岸然的虚伪架势对我以及其他人们造成的伤害，把“善”字从他的人性中狠毒的剜走。我不想说他看似胜利的目光里满是谶语。也不想把善恶因果的报应字眼用在对他的潜议论里。可是，因为他的一些怪异举止，确实造成了一种违背社会道义的公正。使一些磨拳霍霍的勇士失去了一个参战的机会。而这不公平的起跑线，就是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所谓“师者”用良心的黑线画出来的。
　　也许，我真的不是一名勇士。因为，真正的勇士，内心固若磐石，又怎么会被黑框眼镜划出伤痕。而我的心很软，肉质，无形，易散，甚至挥发，甚至与体内器官纠缠不清，甚至与耳鼻眼舌混淆一体，然后与它们密谋着，一起将精神的我打败，让我平日生龙活虎的身体，和一棵枯萎的柳树发生置换。
　　天生的气质类型，加上特殊的经历，使我成为一个心极易被塞满的人。以至于我很小的时候，亲人们就习惯和我这个爱生气的小孩子逗。一次我正高高兴兴地剥生花生吃，小安哥就说这东西可吃不得呀，吃进去它们就在你肚子里生根长秧子了。我当即扔下手心里的花生哇哇大哭。大人们则在一边哈哈大笑。还有一次和城里的表姐不知怎么就谈到了死，然后整个下午就开始心神不安，害怕自己有一天会死去。姨妈她们围着这个脑子里萌发着奇怪念头的小黄毛丫头不知所措，因为她们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解劝和安慰我，对那个神秘的话题做出让我心情舒展开的解释。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初中时我的世界只是语数外加物理化学政治课程。师范时我的世界只是文化课、琴法课和三笔字。大学时我的世界只是缤纷的城市、靓女帅男的青涩爱情故事。
　　我生活的重大分水岭是从工作的后半截开始的，因为那时我有了属于自己的爱好。它作为呵护我心的可扩展性保护层，把很多负面情绪以一种神奇的方式向四面反弹。之前世界在我眼里就是一条粗细均匀的直线，我的心也仅仅是这样的一条直线，因为它无法圈住除它本身以外的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碰撞和断裂的可能性。虽然年龄不是很大，可我想象的到我的脸上更多出现的是一种牧师一样的虔诚，道士一样的执着。我不得不说以前的我活得很惨，我被一种隐性的绳索牵引着，在目光最明澈、声音最甜美的时候，却拥有着一具行尸走肉的身体。
　　爱好是寻找和打开自己的最好方式。爱好是自己真正生命的开始。它的标志就是一声真正发自心底的清澈啼哭。爱好是网状的，是如细胞裂变一样的衍生和裂变的，它的每一次裂变都探触着生活的一个景深，反馈给心灵于神秘、惊奇与兴奋。而没有恐惧，没有迷惘，因为心是清澈的，有思路的，因而它是充实的，是安静而坚定的。我沉浸于文字的时候，我是绽放着的，又是飞翔着的。我不再自卑，不再忧虑，不再犹豫。我在飞翔着百变。变成牡丹。变成顶着晨露的水草。变成清秀的公主。变成智慧的女人。变成和爱人在撒哈拉大沙漠挑战极限的旅人。变成在英国著名裸湖享受阳光的大自然的幸运儿。飞翔着，高贵飞翔着，空灵飞翔着。舒展着，风一样舒展着，叶子一样舒展着，孤云一样舒展着。漫无目的。浪迹天涯。随心所欲的将自己置换成一枚叶片或是一只企鹅，在或暖或冷的地域空间里绽放自己桀骜的生命，不接受任何一丝来自外界的妥协，安安静静、干干净净地走过一生。
　　这样，我的扩胸运动多了起来。
　　这样，生活细密精致纹理开始在我眼里显现。
　　这样，我很少如以前一样用情绪的茧，自缚精神的身，在咳嗽、紧张、不停的喘息和瑟缩里受苦。
　　然而，多年以后，黑框眼镜又让这一切重现。
　　我知道，它来，毕竟有它来的理由。我问了问我自己的心，心回答：那个伤，太深太深，至今，伤口只是闭合，却并未愈合。
　　那我该怎么治愈我的这颗心？
　　首先，我想让给它自由。所以那无数的黑框眼镜和假设就不断地重复和演绎了。所以那被风吹远了的时光也借着月光悄悄赶过来了。也和刘成亮笔下的二奶奶最后一次绽放的光景类似，被风吹远的一个个村庄都来了，村庄里的每一扇门窗都打开了，只不过接下来隆重登场的，不是一个凄惨女人死水不澜的一生，而是一个兴风作浪的名叫“职称”的妖怪。
　　我不得不承认，我整个人包括思想，全然地浸染在世俗的染缸，至少是现在，尚没有修炼到心灵的远行。有人说，前面的是风景，眼前的才是生活。这真是一语中的地揭露了我的思维要害。某些时刻，对未来的预想总是铺天盖地地将我笼罩，反复比较和设定的结果，是当下的我陷入一种沉沦。盲目的沉沦，单调的沉沦，有着诅咒倾向的沉沦。这样的沉沦使我在当下的存在状态成为一页轻薄的纸片，是白纸，纹络走向与色泽趋势都呈现出中年人的颓。而这个时候，那些横七竖八躺着的昔日村庄纷纷睁开眼睛，目光里有一汪浑浊的水。
　　以前的那些疼是和我眼中这浑浊的水脱不开关系的。一个故意封闭着消息的大伙眼里“德高望重”的领导，用后发制人的方式往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泼水，却全被干净的心挡了回去。后来政策就变了。证书打分排名让校园成为十足的名利场，刀光剑影虽然藏得很深，却依稀被感觉到。暗夺转为明争。私下议论变成公开对打。一些活动和季节成为事端多发带。在这样的战争中，我下意识的反映就是退却。虽然我在某些方面过于执着，可那仅限于个人爱好，时至今日，我的伶牙俐齿和脾气仅仅限于对我深爱的人们。因为战争需要武器，需要智谋，只有精神的智谋配合物质的武器它才可能获得胜利。而这两者我都没有。那些传言和见闻让我对战争的整个过程进行还原，之后就自动和那些失败者站在一起，接受自己情绪的惩罚。
　　有一天夜晚，很深的夜晚，脑子里的跳跃似星光飞溅，就从屋子出来，散漫地走。小校舍全在酣睡，它们盖着月光的被子好温馨。我也盖着月光的被子，走到盖着月光的被子的操场上。一块军绿色的海绵垫子忘记被收走，和我一样把梦突兀在盖着月光被子的空气里。我坐在上面，想谈心。可小屋子个个睡得很沉，没有一个醒着。我不想敲开小屋子的睡梦，剥夺它们享受夜晚的权利。于是，倾诉欲很快转化为回忆，一张张日光照耀下的面孔和嘴巴，一个个不知以如何规矩打出来的分数，在我脑子里拼命的晃动。我的身体、夜晚和世界都跟着晃动。我在晃动中昏厥，眼里挂着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泪水。那时，我明明知道我所失去的一切，不值得用我纯净的泪水去兑换。可是，眼泪就那么不争气地出来了，像春天随风飞舞的柳絮。泪水不是武器，泪水只是我面对黑夜的一种方式，它一次次地以洗涤“职称”字眼的方式洗涤黑夜，结果黑夜就泛起了白日的光亮，结果我就轻吟着小曲回到了小屋睡觉。
　　回城之后的又一次职称评定。我拿着早先考取的计算机证书去职改办，职改办的人认真回复我“有效”二字。结果我心安理得地错失了报考的机会，然后又因计算机证书失效的理由再次与我想象中的职称失之交臂。那时我的泪水早没了。或许干净的泪水真的不配诸事诸人。可我依旧是气。气的无语。气的头疼。气的眼皮挑开夜晚的帷幕。有人安慰我，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我听后苦笑：错误总该惩罚谁的。倘若不惩罚我，那它去惩罚谁呢？难道惩罚犯错误的人吗？绝对不会的。因为，某些科室悬挂着的“XX”标志牌反光强度实在太大，以至于足以让深色泛白。
　　百炼成金。我心百炼之后虽未成金，却总是不自觉地对某些字眼发生反射，让它们那隐隐的深层内涵远离我，不再伤我。加上爱人的相劝，我也不再和同龄人比较以证明自己的不幸运，便以为那曾经的伤痊愈了，结成痂了，再不会被风吹被细菌感染地流脓水了。没想到却在多年后的一天，被一个黑框眼镜下的两道冷光再次划破，渗出殷殷血迹。
　　扩张的夜晚总会闭合。那些白天里的脚步和声音，终会被夜晚强硬地阻挡在外。虽然夜晚也有风，有四个季节的风，有不同岁月的风，可是终会成为温暖的风，逡巡在一个人的枕头旁脖颈下，迎接好梦的到来。
　　不远处，我已经听到了那暖风的脚步。它矫健而明快，诚挚而正义。它会还多数人的每一个梦以安宁、以花团锦簇。我相信，并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