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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常德人

2021-12-23叙事散文朱竹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59 编辑

常德人 1961年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吴桥(杂技之乡)吴桥一中教书。在我去吴桥一中之前,已经有一个大学生右派落户,他是带着帽子来的,呆了一段时间后就被遣……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59 编辑 <br /><br />常德人
1961年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吴桥(杂技之乡)吴桥一中教书。在我去吴桥一中之前,已经有一个大学生右派落户,他是带着帽子来的,呆了一段时间后就被遣送到吴桥农场劳动改造去了!
我与他有一面之识,那是名副其实的一面之识,彼此擦肩而过,不曾打过招呼,不曾说过一句话,甚至连对视的眼神也没有。他是湖南常德人,名字我已经忘记,姑妄称之常德人。也是学中文的。据人们所云,他对古汉语对唐诗对红学乃至外国文学,都有广泛的涉猎不俗的研究。众口相传,才高八斗,学养深厚,且能博闻强记,遗憾万分的是总是摘不掉帽子。
学校里要举行语文公开教学,教导处陈主任执意要把他从农场叫回来,目的是要听一听他在听别人讲课之后能发表什么高见,让常德人有所释放,或许这也是一种不是同情的同情,不是关爱的一种关爱。看得出来,个子高大的陈主任,骨子里爱才。
话说深秋的一日,常德人风尘仆仆徒步数十里迤逦而来。他的衣着肥大,是赭石色的,提里嘟噜,上衣与下衣似乎连成一体。脚底下两只大船,摩擦着地面,扬起了灰尘,邋里邋遢,宛如今日露宿街头的拾荒者。再加上疲惫的倦容,苍凉的眼神,昭示出他完全是一个劳改犯。当他出现在县城街头,两条黑狗向他狂吠,先是迎接他的到来,后是送行他远去。迎接也好,送行也罢,常德人不给予任何理睬。各种狗儿他已经见识很多,眼下的狂歌不屑一顾。
当他这个阶级敌人走进一中大门口,不会有一个人向他招手,不会有一个人与他说话。他来了,犹如没来了一样。只有几只麻雀,于房檐之上叽叽喳喳,显示出他的到来与存在。
听的是古文课,讲者姓洛。洛老师是个书生,戴一幅深度眼镜,已经教书十余年。课后开会进行评议,陈主任主持会议。陈让大家发言,这里的“大家”就是指常德人,让常德人说话,听常德人的高谈阔论。他也就不负众望一五一十地讲了起来。一口浓重的湖南普通话 ,腮帮子上一边一块疙瘩肉,咬字发音很费劲很吃力。
所有的听者都是一身轻松,唯独洛老师有一丝紧张。洛正值中年,但却深一脚浅一脚走路,原因在于他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此时此刻,他把眼镜摘下来,随后又戴上去;再摘下来,片刻又戴了上去。用以缓解他的紧张。手里拿着笔,不时地在课文上写写画画,又不时地把目光投在常德人身上。他是在有意放松他的紧张。
常德人发言,用的最多的一个词是“商榷”,和谁商榷?当然首先是与落老师商榷,商榷的前提是不同意洛老师的看法。几个“商榷”下来,人们发现落老师的额头冒出了细小的汗珠。更揪心的是最后的一个“商榷”竟然是把洛老师所讲的一个作谓语用的“之”字句式挑了出来,不是讲对了,而是讲错了!这是其一。
其二,常德人搬出来郑玄的《说文解字》与洛老师“商榷”,可是那常德人身边没有《说文解字》,就是在全吴桥也找不到一部《说文解字》。原来那常德小子对《说文解字》已经是烂熟于心,几能倒背如流。原来那常德小子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此时此刻,整个会场鸦雀无声,人人都在洗耳恭听,甚至内里有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涌动。高个子陈主任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他的两只眼睛在泛光,他在用他的眼睛表态和说话。
其三,这个常德小子不仅在与洛老师“商榷”,还要与北大古汉语学者王力教授高徒,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马汉麟先生“商榷”,因为他“不敢苟同”先生的那种阐释与见解。这个常德小子俨然成了一位言之凿凿的学者,似乎他不是在发言,而是在完成了一次学术讲座。
如果只闻其声,不看其人,你会以为讲者是个老学究,是一位客座于吴桥的教授。如果只看其人,不闻其声,你又会认作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街头流浪汉,是个真真切切的沿街乞讨者。常德人的外在形象与内在形象所构成的巨大反差,堪称世界之最,可以列入威尼斯纪录。
看得出来,他的精神状态亢奋,思维敏捷,语意连贯,左右逢源,分析得头头是道。然而人们又不难发现,他在宣泄他的所思所想之时,又在表明他的内里有极大的悲哀。他的所讲已经是不着边际,他的精神已经不正常。让陈主任不得不站起来,打出手势止住了他的发言讲。不过他已经讲完了,也应当适可而止了。讲完了,也就讲完了,没人鼓掌,没人说一声谢谢。连洛老师本人也木然矗立在那里,因为所面对的是阶级敌人。
常德人讲完了,也就走了,犹如一条狗或者是一只猫走了,悄无声息!他连一顿饭也没吃(或许他吃了,有人看见他临走之前去了厨房),因为他回去要投身于劳动,他要积极地表现他的改造!但是,他却始终没有摘掉帽子,因为他不承认自己有什么错误,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也就渐渐地把他忘却。好像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曾有过他的存在,抑或说他这一个的存在有碍于了我们这个世界,需要彻底地把他忘记。
总之,他已经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从记忆里抹去。然而二十余年后,人们又想起了他,首先是那个高高的陈主任想去了他,因为需要为他昭雪。先是到了农场,人早已经回了老家湖南。再派人又去湖南,然而去湖南的人回来说已经无法为他平反。因为他的精神早已经失常,每日疯疯癫癫于街头,蓬头垢面于闹市。
“给你平反,让你去教书!”他只是痴呆呆地站在那里,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张着浑圆的嘴巴不说话。“你不认识我们啦?!”他依旧站住张着嘴巴不回答。自然他也就未曾娶其妻,也就无儿无女,他不仅不能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满头白发的双亲还要管他吃穿!前去为他昭雪的人,带着极大的同情心开导他安抚他,想解开他内里的心结。不料,他却左顾而言他,一口一个程——师——长,但每“一口”下面都流涎三尺,实在是肮脏又邋遢,令人作呕,不堪入目。 他所说的程师长非程师长是也,而是余师长是也。余师长,姓余,名程万,全名余程万是也。是国民党74军57师师长是也。是抗日战争时期以八千人抵抗日军四万人进攻固守常德的一战成名的师长是也。时值开罗会议,是被蒋介石介绍给罗斯福 丘吉尔 斯大林的师长是也。常德人是由于神经错乱导致的口吃,“余”的撮口音发不出而改成了“程”师长是也。 常德之战发生在1943年,那一年的常德人还是个翩翩少年,八千人的57师浴血奋战为国捐躯,最后还剩下二百多人。七千多将士的阵亡,让日军付出1万4千人的尸体。正是这七千多人的牺牲,使常德少年有了英雄情结。对国军或许他不会成为右派!至少不会成为落难终身的右派!57师师长顶礼膜拜。正是这种融入血液深入骨髓的英雄情结,正是这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激情,使他“不敢苟同”国民党“消极抗日”的论述。自然也就成为右派,且是极右派。当别人纷纷摘掉帽子,他却不能摘掉自己的帽子;因为他不承认自己有什么错误。当别的右派获得昭雪并沐浴到党的阳光之后,他却依然浪迹于常德大街小巷疯癫于常德市井人生。他坚信他的认知是不偏不倚的,因为他是站在党派之上撇开党派既得利益认知的。
如果他不是常德人,他不会成为右派,至少不会成为一生都在受难的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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