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46 编辑 <br /><br />
　　“荷，芙渠。其茎茄，其叶蕸，其本蔤，其华菡萏，其实莲，其根藕，其中菂，菂中薏。”《尔雅》这般释荷，太叫人相见恨晚。
　　　　想必荷通身的用途太多了，古人才拟了专有的名字来唤：荷梗叫茄，荷叶是蕸，藕鞭为蔤，花苞乃菡萏，果实叫做莲。称根状茎为藕，谓莲子作菂，连莲子芯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薏。在古人面前，我永远是个目不识草的儿童，感谢古人教我读荷。
　　荷清净也清净到顶点了：湖里生荷，泥里走蔤，冉冉萌生，丛丛净植，出污泥而不染。荷智慧也智慧到家了：茄刺倒密，水族难以置喙；蕸脉明晰，撑荷盖之须；花开蓬现，因果分明。荷利他也利他到极致了：藕根蔤本，擎叶举花，供众生摄食，自利利他。谁人敢说不慕荷？
　　　　老家管荷叶叫荷衣，并非源自屈子的“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而是乡人把荷当作水乡女子：芙蓉面庞，碧罗裙，临水自照，清香沁脾。以前家乡的女子叫荷头（意为荷花一样的妹头）的颇多，但乡人又不只是把荷当作妹头看待，老一辈更多把荷当作父母官。梅雨盛大的年份，莲荷踮起脚跟水长，荷梗出落得柔嫩细长，遭水的乡人何以果腹，唯有荷梗，且幸亏有荷梗。父母常说荒年里一湖的野藕救下了许多人命。荷不仅可食、可赏、可鼻，荷叶还是天然防腐的裹物之材，即便冬日的枯荷也是水乡人珍贵的柴禾。水上有荷，岸上有周敦颐，有李渔，他们赏荷不说还给荷立传，荷花荡边的我识字后也周敦颐李渔起来，料想荷也觉得我可爱。 　　
　　　　当初看到《诗经》上的“隰有荷华”和“隰有游龙”都是家乡湖上盛产之物，便认定《山有扶苏》是家乡的山歌，也不管不顾它明明是一首郑风。爱美之人非得跟美攀上关系才安心，其实也不用攀，十三四岁时确实度过一个“花为四壁船为家”的打荷花的暑假。即便没有打荷衣的经历，见惯了四季的荷衣在湖里作诗作画。刚发苫的钱叶，在水中铸币，千铢万铢自有鱼虾去数。很快水面浮叶挽起了绿云髻，风来洒了簪珠不必去理会，雨来荷盘上珍珠自来攒花，再说荷钿尖尖的玉搔头上常有蜻蜓来憩。及至叠玉的荷钿拆展开，亭亭玉立之立叶擢修干兮脱污，引得周敦颐辈感叹了又感叹荷不蔓不枝，荷亭亭净植。霜后荷的风骨让与画家说，残破遭蛀的荷衣铁骨铮铮，逢晴筛日月光，遇雨筛雨，仿佛历经苦难而宠辱不惊之人淡看岁月沧桑。残荷乃至枯荷更接近荷的本真，清寂自在，是活到家的荷。
　　　　家乡那片湖自古有荷在那里赋比兴，由莲藕滋养的乡人自然学会了比兴的手法，动不动就拿荷打比方。妹头家的纤指是藕蔤尖，织得细网，调得篗子；妹头家的玉臂是花香藕，划得单桨，荡得双桨。水埠边那家的妹头爱笑，村人见着欢喜，说小妹头成天喜滋滋，?嘴滋得像荷花。出水垛子上那家的二妹头模样好，京戏唱得更好，云鬓贴得额尖尖，尖出荷花瓣来。湾里七十多岁的中陂佬奶奶，俊俏面白，几件衣服穿在身上清丝丝，格挣挣，被乡人传为出水白莲经年累月不落色。父亲敬她慈悲，母亲赞她贤淑，年幼的我从村人的眼眸和言语里知道她是真正的荷花女子，清丽，慈悲，简朴，勤劳，存好心，有风骨。
　　湖边人家喜瓶插栀子，水养月月红。湖里的荷花润无限，菡萏如笔，料想“妙笔生花”一词必是打那里来。半开的荷花如红泥小炉，不信你张一眼，看心头热乎没热乎？盛开的荷花本是微笑，你见了，回以微笑对他人，对生活，才是真懂了“拈花而笑”的典故。荷花这般慈悲典雅，自然见不到有水边人家将荷花摘了来养在桌案，就像梁上的燕子，没人将它们养在笼子里。这是人们对荷花最高的敬意，尽管没读过书的乡人不会说出“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之类的话语。不过乡人们一代传一代拿荷花对歌很得《诗经》起兴的章法。“要采莲须趁晓风，湖西采罢到湖东。满仓载得千千朵，不爱深红爱浅红。”要再听下去，下面便要直奔主题了。哪里是更爱湖里浅色荷花，分明喜欢上两姐妹中的姐姐。
　　记得小时候，夏天中午人们在树下乘凉，大人端竹椅，摆开聒诞的架势。小孩铺张荷叶席地而坐，手剥莲蓬，口忙着吃还不忘想喝井水，也总有位婶子自告奋勇担了小木桶去夏村打井水。为了防止井水晃晃悠悠洒出来，在水面漂张荷叶，整桶井水便染上荷香了。那位婶子由村前往家走，一路上东家一茶缸，西家一海碗，回到家中井水只剩小半桶了，左邻右舍几个等急了的小孩各自拿了水瓢来舀，呷一口，一声：“冰凉，”再呷一口，点点头：“荷衣真香。”
　　早先荷叶粥是人们夏天盛行的清热解毒的餐食，我辈未曾尝过荷梗与荷叶粥，谁说不是一种贫穷呢？藕鞭是百吃不厌的菜肴，如今菜市卖的大多是藕莲的藕鞭，比野生荷的粗大白嫩，如大棚蔬菜之于露天蔬菜，其味差了十万八千里。母亲说过荷花瓣和面炸来作吃茶的点心最能消遣夏日的雨天，以前普通之家也如诗里度日，我辈吃着超市货，早不接地气了，还谈何诗意。莲子羹本是普及的滋补品，现今湿地大面积消失，无处采莲不说，街上的价贵，不花钱闷上一锅莲子的日子走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藕可饭可菜，当水果吃也可，遗憾的是水污染使藕的口感大不如前了。莲子芯是清热袪火的饮品，莲蓬壳藕节荷梗荷叶均可入药。从物质到精神，荷是明镜，荷是楷模。可是人们大多跟荷太疏远了。
　　“荷，芙渠。其茎茄，其叶蕸，其本蔤，其华菡萏，其实莲，其根藕，其中菂，菂中薏。”我忍不住又念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