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名字叫“花朵”的狗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
夕阳在西天边挂着，一不小心就会掉到山的后边去。山明明暗暗，似藏了满腹心思，只等着夕阳下去后，一股脑儿说出来。远天，泼了墨的油画，又像是堆金积玉似的，那灿灿的金光银光就遮也遮不住地朝着四面八方射出去。
村子静静的，能听到岁月行走的声音，能听到虫子们窃窃私语的声音。远远地有一棵树；远远地，还有一棵树。都是老树了。老树们弯着腰，似乎是站得久了，有点儿站不行了；又似乎是刚才就一直坐着，想托了什么东西一下一下地站起去。但托了什么东西呢，什么东西也没托着，只凭了剩余的一点力量想努力地站起来。站是站起来了，腰却还是弯弯的，生了锈的样子。倒真是生了锈呢，在风里雨里多少个岁月了，站着站着，连岁月也生了锈了呢！
村子也是生了锈了。在淡淡的夕阳里，村子就老了。村子已是破衣烂衫了，那些墙们，处处都是老年斑了，或者像走风漏气的嘴，东豁一个口，西缺一个牙，或者干脆就是满嘴掉落的样子了。
就是在布满了夕阳、布满了老年斑的墙下，它静静地爬着。它似乎一直爬着，就那么爬了许多许多年。谁知道呢，也许连它自己都不知道了，也许一个叫做“时间”的概念已经很早就从它的脑子里模糊了。它爬着时候，也有想站起来的一刻，但也许只是想想，它并没有站起来了，在那一刻它觉得它站起来会用尽它所有的力量。它觉得行走或者奔跑似乎只存在于它的记忆里，它这样爬着的时候，已经把那些叫做动作的动作忘记了。
它是一条狗。一条很老很老的狗了。
二
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花朵。它其实不应该叫花朵，尽管它在狗里边也确实算是花容月貌，然而那又这么样，毕竟在人的眼睛里，它只是一条比别的狗好看一点的狗罢了。一条好看一点的狗，人们怎么也不会把它想到花朵上去。一条狗怎么能像花朵呢，一条狗又怎么能叫花朵呢。
花朵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那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的美是让许多花朵都失色的，但家长想不出一个更好的词来做她的名字。家长不是上过学堂的人，家长是长年与泥土和庄稼打交道的人，他们经常会见到花，见到的是那些生长在山沟河畔的野花。家长想了想就给她起了这样一个名字。这是家长能想到的最好的名字了。然而，花朵似乎不习惯在这个有太阳的或者有月亮的世界上存在，花朵似乎比那些真实的花朵们更加憔悴。花朵只让她的家人灿烂了一个两个或者两个半的年头，就花朵一样谢了。那是多么残酷的事情啊。在她的父亲和母亲和别的什么亲人的眼里，世界上的所有所有的花们，都谢了。
它就是在那一年出生的。它在它的母亲的笑声里降生了，它的母亲在它还没有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出了它是一条非常漂亮的小狗。它的母亲在阳光的下面感叹了一阵子，心底里升腾起一种完成了什么的成就感。也就是在那一会儿，它们听到了哭声，一阵紧似一阵的哭声。它的母亲听着听着，眼中的泪流了下来。它的母亲知道那个整天围着它转的叫花朵的小主人，不在了，这对于它的母亲来说，也算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毕竟，那个小主人实在是太可爱了。但它不知道，它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它只蠕动着四肢，阳光从外面照进来，照着它发红的身体和身体里清晰的血脉。阳光会让它睁开眼睛，会让它一天一天地大起来。最终让它由一个红色的肉团，变成一条狗。随着它的出生，一个叫花朵的花朵一样的女孩离开了。女孩的父亲和母亲还有家里的其它亲人们好长时间，没有在意一只小狗的出生，他们还都沉浸在对花朵的怀念里。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对一个人的怀念永远是很漫长的，就像人们对一种美丽的花的怀念，就像人们对其它美好事物的怀念。而它，也在人们的怀念中一点一点地长大。
有一天，是主人家的一个什么人，说起了它，说起了这只越来越大、越来越漂亮的狗。主人家的什么人说起了它的眼睛。
他说：它的眼睛长得很美啊。
他说：它的眼睛看上去很熟悉啊。
他说：它的眼睛不是很像花朵的眼睛吗？
他说着，一群人就开始注意它的眼睛。他们看着它的眼睛，它显得很羞涩。从来没有这么多人同时专注地看着它的眼睛。
他们都露出了惊奇的神情。他们确实感觉到了它的眼睛的特殊，他们突然就开始把看它的目光变成了看一个人的目光。他们似乎就在看一个叫做花朵的女孩子的眼睛。他们中的什么人又想到了它出生的日子，想一想，他们记起来了，他们记起来它就是在那一天出生的。
那好像是花朵离开的日子。他们中的一个人说。
那就是花朵离开的日子。他们中的另一个人说。
那确实是花朵离开的日子啊。他们大家都这么说。大家在那一刻都想起了花朵。特别是家里的女人——也就是那个叫花朵的女孩子的母亲，她看着它，她看着看着，就抱着它的头，大哭起来。
以后，他们就把它当成了花朵；以后，它就有了一个名字，叫花朵。
故事叙述到这里，我们可以把它叫做花朵了，因为那个叫花朵的女孩正式被它取代了。我们把它叫做花朵读者再也不会混淆。花朵花一样开放了，开放在一个普通的农村的一个普通的农家。人们都喜欢花朵一样喜欢着这条叫做花朵的狗，它也喜欢着喜欢它的人们。它在农村的天地里开放着，开放着它的欢乐和忧伤。
三
小村也开放着。小村也像是花一样，小村的岁月也是花的岁月。小村从出生到发出了嫩嫩的艳丽的色彩，小村也有让岁月闪亮的日子。小村的枝枝叶叶，是小村高高低低的房屋、小村长长短短的街巷，还有在小村里出生又在小村里去世的人们。那些房屋、那些街巷，是小村的枝杆。叫花朵的女孩、女孩的父母还有父母的父母们，就是小村的绿叶和花朵。当然，叫花朵的狗、狗的父母还有父母的父母们，也是小村的绿叶和花朵。他们一样地开放，一样地绽绿，一样地在岁月中枯萎。
在小村里，花朵经历着花季和雨季，花朵见到过太多的事情。花朵经历着主人世界里的故事，也经历着自己世界里的故事。那是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个时间，花朵照往常一样做着自己的梦。花朵已经到了经常做梦的年龄，花朵总会梦见一条很帅的狗，花朵在梦里会看到它朝着自己微笑，它的微笑有一股淡淡的青草的颜色。花朵醒了，它真的闻到了一股什么味道，那究竟应该算是什么味道呢？花朵想着，它突然就站起来，它知道不好了，顺着那味道，它看到了东耳房里正在往外冒着浓烟。东耳房挨着正面主人家的房子，里边放着杂草，那是主人秋天存起来喂马喂骡子用的。房子的门上有个洞，那是主人专门给花朵和它的母亲留的，天冷的时候，它们就从洞里转进去，在草堆里筑一个窝。尽管外面很冷，但蜷在柴草垛里，它们感觉很温暖。花朵知道坏了，那确实是烟，那烟的味道花朵太熟悉了，村子的味道就是柴草的味道和烟的味道。柴草的味道一开始是粮食的味道，那是柴草刚刚被从场面上拉回来时的味道，慢慢地柴草的味道就有了一股霉味，那是柴草在阴暗的时候呆得久了，开始发霉。还有烟的味道，乡村的岁月一般都是柴草点燃的。每天早晨，是柴草点燃了乡村的一天；每天黄昏，又是柴草举起炊烟，让小村在温暖中进入梦乡。在花朵生活的周围到处都是柴草，主人的屋顶上是柴草，院子里靠墙的地方，墙上苫的也是柴草，东耳房里堆放的柴草最多，那是柴草的仓库。花朵见到过柴草在大火中燃烧的样子，火会给人温暖，但火也能让一切东西在顷刻之间毁灭。烟越来越大，花朵听到了哔哔吧吧脆响的声音。花朵跑出来，开始朝着上房大叫。花朵的嗓子都哑了，可是主人家却没有反应。花朵开始挖门，花朵希望把门挖开，但是夜里主人们已经把门插上了。花朵看到了火已经开始朝外蔓延。
花朵似乎都绝望了，但花朵仍然想着办法。花朵不能让对待它就像对待那个叫做花朵的女孩一样的主人一家在火里消失。但火已经从东耳房里顺着外边的柴草往上房走。花朵快要疯了，它爬到院子里的一个土堆上奋力地朝着上房的玻璃撞去，它知道那样会让玻璃弄伤了自己，但它已经顾不上这些了。花朵尝试了几次，第一次第二次都没有成功，毕竟那个土堆离窗户有点远，但它不罢休，第三次它用了全身所有的劲朝前跃去。“哗啦”一声，玻璃碎了，花朵成功了，它顺着撞碎的玻璃落在了屋子里。屋子里的人都惊醒了，他们点着灯，看到了满身是血的花朵。
“你这灰东西，抽啥疯呢？”女主人说。
“你是抽啥疯呢？我摔死你。”主人恶恨恨地噔着花朵。但花朵顾不上这些了，它呜咽着，而且过去就咬着男主人的腿往外走。男主人疼了，使劲把花朵踹出去。
“是啥味道？”这时候女主人闻到了什么：“不对，着火了。”
男主人也感觉到了，烟已经从窗户上灌进来了。他们还看到了窗外一闪一闪的火光。而花朵还在一直不停地叫着。主人们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四
小村的夜经常是很静谧的。有时候是满天的星星，村子上空的星星，很清很亮，随便伸出手去，就能摘一个下来。街上的一棵大树上，鸟们会在天上的星星刚出来的时候，聚在一起开一会儿会，鸟们开会的方式是大家一齐发言，也不管谁高谁低谁先谁后，鸟们说话的声音把整个夜撑得高高的。有时候是月光，月亮淡淡的，罩着树，罩着房屋，罩着小村人家传来的说话的声音。在月光下，时间似乎停止了。这样的时候，主人们会搬了凳子坐在家门口，说说话，叙展叙展身子。花朵也就卧在主人们的旁边。花朵一般是卧在女主人的旁边。女主人会经常伸出手来，一下一下地摸它的身子，摸着摸着，女主人会朝它笑笑，它能感觉到女主人笑里的暖意。它也就笑笑，伸出舌头来舔舔主人的手。有时候，主人看着花朵，说着话，说着说着，他们会沉默好长一会儿，花朵知道他们又想起什么来了。花朵抬起头来，看见他们的眼睛里一闪一闪的，花朵就很难受。花朵不知道曾经有过一个叫花朵的女孩，长得特别特别美，但花朵知道主人们心里肯定有些什么在他们的日子里结着疤痕。
日子呢，也就在日日夜夜的来来回回中过去了。花朵以为日子会这样一直下去的，然而有一天，花朵知道自己错了。
有一天，花朵不见自己的母亲了。早晨的时候，母亲还和花朵说了话，还用舌头舔了舔花朵的头，那时候花朵还在睡梦之中。花朵还听见母亲说了什么话，母亲的话很低很低，花朵没有听清。一直到晚上花朵也没有见到母亲，到星星爬满天空，它还没有见到母亲的影子。它想着是不是母亲迷了路，是不是母亲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到了第二天或者半夜里它就会回来的。然而过了两天三天四天……花朵也没有见到母亲。它终于明白，母亲是永远不回来了。想到这些，花朵就很难受，它吃不下饭去，它的眼中总是有东西想流出来。女主人也知道花朵难受，女主人就陪着花朵坐了好长时间。女主人和花朵说了好多话，花朵听着，似乎懂了，又似乎不懂，但花朵明白了，一条狗也好，一个人也好，总是要离开的。花朵就看着女主人，花朵看着看着，想到了什么的样子，就开始呜咽。母亲离开它不再回来了，它怕……它怕……。它就一直看着女主人，女主人就把它的头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什么也不说，抱的紧紧的。
又下了几场雨几场雪的样子，男主人走了。不久，女主人也走了。院子一下子空空的了，花朵的心也空空的。花朵不知道心也是可以空了的，花朵一直以为自己的心是满满的，却原来也有空的时候。风把院子墙头上的草吹得沙沙响，那些声音很苍老，那声音剌痛了花朵，花朵以为自己会流出血来，却流出了泪。
五
村子呢，也就老了。村子里的人都移到别的地方去了。主人的儿子一家也离开了，他们走的时候，看着花朵，他们不忍心扔下花朵。花朵知道他们的心思，就跟着他们出了村。他们拉着东西，一直朝村子外边的一个方向走，他们边走边回头看看，花朵也回头看看。花朵一回头，就走不了了。花朵看到了村子里主人家门前的那棵树。那棵树孤孤单单的，孤单的有些落寞。花朵想到了那个院子，想到了月亮，想到了星星，也想到了村子西面一个坡上的那个土堆。花朵看了看越走离村子越远的人们，扭头就朝着村子走。
“花朵……”有人叫了一声。
“花朵……”又有人叫了一声。但花朵没有听见的样子，花朵那一刻听到的都是小村的风刮起树叶的声音，花朵那一刻听到的都是月亮静静地铺在村子地上的声音。
“算了，让它回去吧。”有人说：“它也老了，故土难离呢。就让它留在这里吧。让它守着老宅子吧。”
人们远了，人们最后消失在一个什么地方，但这些与花朵已经没有关系，花朵只是知道，它没有离开，它已经离不开这里了。
花朵真的老了。卧在院子里，它总能听到一些声音，那是一些它听惯了的声音。它听到了树们身体里发出的声音，它听到了墙们身体里的声音，它也能听到地上枯黄了的草们的声音。有时候，它还能听到放在院子里的一只破碗发出的声音。花朵听着，花朵也听到了自己身体里的声音，它想它们也听到它身体里的声音了。花朵就嘿嘿嘿嘿地朝着它们笑起来，花朵也听见了它们朝着它嘿嘿嘿嘿地笑起来的声音。有一只猫总会慢慢地蹭到花朵的身边，站站，再坐坐，就又站起来，弓着身子走了。猫也老了，猫一走就把它的影子留下来，猫的影子在阳光下久久地飘着。猫是花朵的老朋友了，猫的影子也是花朵的老朋友了。
花朵会朝着村子西边，走到一个地方去。花朵看到那个土堆心里就暖暖的，它会在土堆旁卧一会儿，卧着卧着，它会睡过去。在睡梦中，它能感觉到有手在抚摸着它的身体，它也能听到有低低的声音在它的耳朵边响着。伴随着它嘴里流出的口水，是它从梦里流出来的笑。
在去西边那个土堆的路上，有一块荒了好久的地。地里边站着一个稻草人。稻草人是真的不像稻草人了，它身上的稻草大多没有了，只有杆子立着。花朵路过稻草人的身边，总要站在那儿看好长时间，它会和稻草人说好多话。稻草人也说。它们各说各的，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它们说着的时候，风会一下一下地吹起它的毛，也会吹起稻草人身上的那根发了白的曾经捆着稻草的红布条。以前它并没有太在意稻草人，可是现在，它觉得稻草人真的也是它的老朋友了。
六
花朵朝着村子走着，花朵朝着那个院子走着。
花朵想着院子里会有熟悉的人等着它，会有熟悉的味道等着它。花朵笑了。
花朵听到自己的声音，它感到自己的声音把村子最后的夕阳都染成了它的声音的颜色了。
夕阳在西天边挂着，一不小心就会掉到山的后边去。山明明暗暗，似藏了满腹心思，只等着夕阳下去后，一股脑儿说出来。远天，泼了墨的油画，又像是堆金积玉似的，那灿灿的金光银光就遮也遮不住地朝着四面八方射出去。
村子静静的，能听到岁月行走的声音，能听到虫子们窃窃私语的声音。远远地有一棵树；远远地，还有一棵树。都是老树了。老树们弯着腰，似乎是站得久了，有点儿站不行了；又似乎是刚才就一直坐着，想托了什么东西一下一下地站起去。但托了什么东西呢，什么东西也没托着，只凭了剩余的一点力量想努力地站起来。站是站起来了，腰却还是弯弯的，生了锈的样子。倒真是生了锈呢，在风里雨里多少个岁月了，站着站着，连岁月也生了锈了呢！
村子也是生了锈了。在淡淡的夕阳里，村子就老了。村子已是破衣烂衫了，那些墙们，处处都是老年斑了，或者像走风漏气的嘴，东豁一个口，西缺一个牙，或者干脆就是满嘴掉落的样子了。
就是在布满了夕阳、布满了老年斑的墙下，它静静地爬着。它似乎一直爬着，就那么爬了许多许多年。谁知道呢，也许连它自己都不知道了，也许一个叫做“时间”的概念已经很早就从它的脑子里模糊了。它爬着时候，也有想站起来的一刻，但也许只是想想，它并没有站起来了，在那一刻它觉得它站起来会用尽它所有的力量。它觉得行走或者奔跑似乎只存在于它的记忆里，它这样爬着的时候，已经把那些叫做动作的动作忘记了。
它是一条狗。一条很老很老的狗了。
二
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花朵。它其实不应该叫花朵，尽管它在狗里边也确实算是花容月貌，然而那又这么样，毕竟在人的眼睛里，它只是一条比别的狗好看一点的狗罢了。一条好看一点的狗，人们怎么也不会把它想到花朵上去。一条狗怎么能像花朵呢，一条狗又怎么能叫花朵呢。
花朵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那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的美是让许多花朵都失色的，但家长想不出一个更好的词来做她的名字。家长不是上过学堂的人，家长是长年与泥土和庄稼打交道的人，他们经常会见到花，见到的是那些生长在山沟河畔的野花。家长想了想就给她起了这样一个名字。这是家长能想到的最好的名字了。然而，花朵似乎不习惯在这个有太阳的或者有月亮的世界上存在，花朵似乎比那些真实的花朵们更加憔悴。花朵只让她的家人灿烂了一个两个或者两个半的年头，就花朵一样谢了。那是多么残酷的事情啊。在她的父亲和母亲和别的什么亲人的眼里，世界上的所有所有的花们，都谢了。
它就是在那一年出生的。它在它的母亲的笑声里降生了，它的母亲在它还没有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出了它是一条非常漂亮的小狗。它的母亲在阳光的下面感叹了一阵子，心底里升腾起一种完成了什么的成就感。也就是在那一会儿，它们听到了哭声，一阵紧似一阵的哭声。它的母亲听着听着，眼中的泪流了下来。它的母亲知道那个整天围着它转的叫花朵的小主人，不在了，这对于它的母亲来说，也算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毕竟，那个小主人实在是太可爱了。但它不知道，它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它只蠕动着四肢，阳光从外面照进来，照着它发红的身体和身体里清晰的血脉。阳光会让它睁开眼睛，会让它一天一天地大起来。最终让它由一个红色的肉团，变成一条狗。随着它的出生，一个叫花朵的花朵一样的女孩离开了。女孩的父亲和母亲还有家里的其它亲人们好长时间，没有在意一只小狗的出生，他们还都沉浸在对花朵的怀念里。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对一个人的怀念永远是很漫长的，就像人们对一种美丽的花的怀念，就像人们对其它美好事物的怀念。而它，也在人们的怀念中一点一点地长大。
有一天，是主人家的一个什么人，说起了它，说起了这只越来越大、越来越漂亮的狗。主人家的什么人说起了它的眼睛。
他说：它的眼睛长得很美啊。
他说：它的眼睛看上去很熟悉啊。
他说：它的眼睛不是很像花朵的眼睛吗？
他说着，一群人就开始注意它的眼睛。他们看着它的眼睛，它显得很羞涩。从来没有这么多人同时专注地看着它的眼睛。
他们都露出了惊奇的神情。他们确实感觉到了它的眼睛的特殊，他们突然就开始把看它的目光变成了看一个人的目光。他们似乎就在看一个叫做花朵的女孩子的眼睛。他们中的什么人又想到了它出生的日子，想一想，他们记起来了，他们记起来它就是在那一天出生的。
那好像是花朵离开的日子。他们中的一个人说。
那就是花朵离开的日子。他们中的另一个人说。
那确实是花朵离开的日子啊。他们大家都这么说。大家在那一刻都想起了花朵。特别是家里的女人——也就是那个叫花朵的女孩子的母亲，她看着它，她看着看着，就抱着它的头，大哭起来。
以后，他们就把它当成了花朵；以后，它就有了一个名字，叫花朵。
故事叙述到这里，我们可以把它叫做花朵了，因为那个叫花朵的女孩正式被它取代了。我们把它叫做花朵读者再也不会混淆。花朵花一样开放了，开放在一个普通的农村的一个普通的农家。人们都喜欢花朵一样喜欢着这条叫做花朵的狗，它也喜欢着喜欢它的人们。它在农村的天地里开放着，开放着它的欢乐和忧伤。
三
小村也开放着。小村也像是花一样，小村的岁月也是花的岁月。小村从出生到发出了嫩嫩的艳丽的色彩，小村也有让岁月闪亮的日子。小村的枝枝叶叶，是小村高高低低的房屋、小村长长短短的街巷，还有在小村里出生又在小村里去世的人们。那些房屋、那些街巷，是小村的枝杆。叫花朵的女孩、女孩的父母还有父母的父母们，就是小村的绿叶和花朵。当然，叫花朵的狗、狗的父母还有父母的父母们，也是小村的绿叶和花朵。他们一样地开放，一样地绽绿，一样地在岁月中枯萎。
在小村里，花朵经历着花季和雨季，花朵见到过太多的事情。花朵经历着主人世界里的故事，也经历着自己世界里的故事。那是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个时间，花朵照往常一样做着自己的梦。花朵已经到了经常做梦的年龄，花朵总会梦见一条很帅的狗，花朵在梦里会看到它朝着自己微笑，它的微笑有一股淡淡的青草的颜色。花朵醒了，它真的闻到了一股什么味道，那究竟应该算是什么味道呢？花朵想着，它突然就站起来，它知道不好了，顺着那味道，它看到了东耳房里正在往外冒着浓烟。东耳房挨着正面主人家的房子，里边放着杂草，那是主人秋天存起来喂马喂骡子用的。房子的门上有个洞，那是主人专门给花朵和它的母亲留的，天冷的时候，它们就从洞里转进去，在草堆里筑一个窝。尽管外面很冷，但蜷在柴草垛里，它们感觉很温暖。花朵知道坏了，那确实是烟，那烟的味道花朵太熟悉了，村子的味道就是柴草的味道和烟的味道。柴草的味道一开始是粮食的味道，那是柴草刚刚被从场面上拉回来时的味道，慢慢地柴草的味道就有了一股霉味，那是柴草在阴暗的时候呆得久了，开始发霉。还有烟的味道，乡村的岁月一般都是柴草点燃的。每天早晨，是柴草点燃了乡村的一天；每天黄昏，又是柴草举起炊烟，让小村在温暖中进入梦乡。在花朵生活的周围到处都是柴草，主人的屋顶上是柴草，院子里靠墙的地方，墙上苫的也是柴草，东耳房里堆放的柴草最多，那是柴草的仓库。花朵见到过柴草在大火中燃烧的样子，火会给人温暖，但火也能让一切东西在顷刻之间毁灭。烟越来越大，花朵听到了哔哔吧吧脆响的声音。花朵跑出来，开始朝着上房大叫。花朵的嗓子都哑了，可是主人家却没有反应。花朵开始挖门，花朵希望把门挖开，但是夜里主人们已经把门插上了。花朵看到了火已经开始朝外蔓延。
花朵似乎都绝望了，但花朵仍然想着办法。花朵不能让对待它就像对待那个叫做花朵的女孩一样的主人一家在火里消失。但火已经从东耳房里顺着外边的柴草往上房走。花朵快要疯了，它爬到院子里的一个土堆上奋力地朝着上房的玻璃撞去，它知道那样会让玻璃弄伤了自己，但它已经顾不上这些了。花朵尝试了几次，第一次第二次都没有成功，毕竟那个土堆离窗户有点远，但它不罢休，第三次它用了全身所有的劲朝前跃去。“哗啦”一声，玻璃碎了，花朵成功了，它顺着撞碎的玻璃落在了屋子里。屋子里的人都惊醒了，他们点着灯，看到了满身是血的花朵。
“你这灰东西，抽啥疯呢？”女主人说。
“你是抽啥疯呢？我摔死你。”主人恶恨恨地噔着花朵。但花朵顾不上这些了，它呜咽着，而且过去就咬着男主人的腿往外走。男主人疼了，使劲把花朵踹出去。
“是啥味道？”这时候女主人闻到了什么：“不对，着火了。”
男主人也感觉到了，烟已经从窗户上灌进来了。他们还看到了窗外一闪一闪的火光。而花朵还在一直不停地叫着。主人们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四
小村的夜经常是很静谧的。有时候是满天的星星，村子上空的星星，很清很亮，随便伸出手去，就能摘一个下来。街上的一棵大树上，鸟们会在天上的星星刚出来的时候，聚在一起开一会儿会，鸟们开会的方式是大家一齐发言，也不管谁高谁低谁先谁后，鸟们说话的声音把整个夜撑得高高的。有时候是月光，月亮淡淡的，罩着树，罩着房屋，罩着小村人家传来的说话的声音。在月光下，时间似乎停止了。这样的时候，主人们会搬了凳子坐在家门口，说说话，叙展叙展身子。花朵也就卧在主人们的旁边。花朵一般是卧在女主人的旁边。女主人会经常伸出手来，一下一下地摸它的身子，摸着摸着，女主人会朝它笑笑，它能感觉到女主人笑里的暖意。它也就笑笑，伸出舌头来舔舔主人的手。有时候，主人看着花朵，说着话，说着说着，他们会沉默好长一会儿，花朵知道他们又想起什么来了。花朵抬起头来，看见他们的眼睛里一闪一闪的，花朵就很难受。花朵不知道曾经有过一个叫花朵的女孩，长得特别特别美，但花朵知道主人们心里肯定有些什么在他们的日子里结着疤痕。
日子呢，也就在日日夜夜的来来回回中过去了。花朵以为日子会这样一直下去的，然而有一天，花朵知道自己错了。
有一天，花朵不见自己的母亲了。早晨的时候，母亲还和花朵说了话，还用舌头舔了舔花朵的头，那时候花朵还在睡梦之中。花朵还听见母亲说了什么话，母亲的话很低很低，花朵没有听清。一直到晚上花朵也没有见到母亲，到星星爬满天空，它还没有见到母亲的影子。它想着是不是母亲迷了路，是不是母亲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到了第二天或者半夜里它就会回来的。然而过了两天三天四天……花朵也没有见到母亲。它终于明白，母亲是永远不回来了。想到这些，花朵就很难受，它吃不下饭去，它的眼中总是有东西想流出来。女主人也知道花朵难受，女主人就陪着花朵坐了好长时间。女主人和花朵说了好多话，花朵听着，似乎懂了，又似乎不懂，但花朵明白了，一条狗也好，一个人也好，总是要离开的。花朵就看着女主人，花朵看着看着，想到了什么的样子，就开始呜咽。母亲离开它不再回来了，它怕……它怕……。它就一直看着女主人，女主人就把它的头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什么也不说，抱的紧紧的。
又下了几场雨几场雪的样子，男主人走了。不久，女主人也走了。院子一下子空空的了，花朵的心也空空的。花朵不知道心也是可以空了的，花朵一直以为自己的心是满满的，却原来也有空的时候。风把院子墙头上的草吹得沙沙响，那些声音很苍老，那声音剌痛了花朵，花朵以为自己会流出血来，却流出了泪。
五
村子呢，也就老了。村子里的人都移到别的地方去了。主人的儿子一家也离开了，他们走的时候，看着花朵，他们不忍心扔下花朵。花朵知道他们的心思，就跟着他们出了村。他们拉着东西，一直朝村子外边的一个方向走，他们边走边回头看看，花朵也回头看看。花朵一回头，就走不了了。花朵看到了村子里主人家门前的那棵树。那棵树孤孤单单的，孤单的有些落寞。花朵想到了那个院子，想到了月亮，想到了星星，也想到了村子西面一个坡上的那个土堆。花朵看了看越走离村子越远的人们，扭头就朝着村子走。
“花朵……”有人叫了一声。
“花朵……”又有人叫了一声。但花朵没有听见的样子，花朵那一刻听到的都是小村的风刮起树叶的声音，花朵那一刻听到的都是月亮静静地铺在村子地上的声音。
“算了，让它回去吧。”有人说：“它也老了，故土难离呢。就让它留在这里吧。让它守着老宅子吧。”
人们远了，人们最后消失在一个什么地方，但这些与花朵已经没有关系，花朵只是知道，它没有离开，它已经离不开这里了。
花朵真的老了。卧在院子里，它总能听到一些声音，那是一些它听惯了的声音。它听到了树们身体里发出的声音，它听到了墙们身体里的声音，它也能听到地上枯黄了的草们的声音。有时候，它还能听到放在院子里的一只破碗发出的声音。花朵听着，花朵也听到了自己身体里的声音，它想它们也听到它身体里的声音了。花朵就嘿嘿嘿嘿地朝着它们笑起来，花朵也听见了它们朝着它嘿嘿嘿嘿地笑起来的声音。有一只猫总会慢慢地蹭到花朵的身边，站站，再坐坐，就又站起来，弓着身子走了。猫也老了，猫一走就把它的影子留下来，猫的影子在阳光下久久地飘着。猫是花朵的老朋友了，猫的影子也是花朵的老朋友了。
花朵会朝着村子西边，走到一个地方去。花朵看到那个土堆心里就暖暖的，它会在土堆旁卧一会儿，卧着卧着，它会睡过去。在睡梦中，它能感觉到有手在抚摸着它的身体，它也能听到有低低的声音在它的耳朵边响着。伴随着它嘴里流出的口水，是它从梦里流出来的笑。
在去西边那个土堆的路上，有一块荒了好久的地。地里边站着一个稻草人。稻草人是真的不像稻草人了，它身上的稻草大多没有了，只有杆子立着。花朵路过稻草人的身边，总要站在那儿看好长时间，它会和稻草人说好多话。稻草人也说。它们各说各的，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它们说着的时候，风会一下一下地吹起它的毛，也会吹起稻草人身上的那根发了白的曾经捆着稻草的红布条。以前它并没有太在意稻草人，可是现在，它觉得稻草人真的也是它的老朋友了。
六
花朵朝着村子走着，花朵朝着那个院子走着。
花朵想着院子里会有熟悉的人等着它，会有熟悉的味道等着它。花朵笑了。
花朵听到自己的声音，它感到自己的声音把村子最后的夕阳都染成了它的声音的颜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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