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天
1聊天[/p]
阳光晴好的正午时分,阿梧常常从阁楼顶层爬到铁皮瓦屋顶上晒被子。这天阿梧与隔壁一栋古风摄影楼露台上的女邻聊起天来了。
女邻着一身白衣倚在露台栏杆上,她微微昂着脸寂然不动地望着天空的侧影看上去有如“目送归鸿”一般的怡然自得,但同时又有一种执意在等人观看的自信和展示性——一她巍然地、孤寂透顶地站在一个露天小舞台上。阿梧觉得这般悖谬感倒也生出另一种美,便放下棉絮饶有兴味地观赏起这幅画面。不想女邻这时突然转过身来了——在两人视线对视的一刻,一种轻微的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攫住了阿梧,语言就像一个人不知觉随手抓过的一件遮身衣服那样出来了:
嗨——阳光不错啊!
嗨——阳光真是不错啊!
聊天就是这样开始的。起先自然有点尴尬,这时阿梧和女邻便会相互笑笑——笑这种语言其实也很拘谨和费劲。不过她俩谁都不想立即放弃屋顶上空如此明丽、新鲜的阳光——对于同样居住在林木荫庇下两栋幽深老别墅里的两个女人,屋顶是她倆自觉移身于明亮的最佳空间,所以还是希望能多待一会。为了不至于失态,两人又慢慢抬头望向远方,平静而温和地等待那安静的广阔中浮现出下一个词,下一句话——若是她们中的一个说出了一句话就会自觉停下来,等待另一个人接下去说话。渐渐地阿梧和女邻就克服了这种尴尬——女人总是有舒展自己的天分,语言只是其中一种,而其中一个落落大方的姿态又会从另一个人身上调动出一种美妙卓越的友善。不多久越来越多的词句开始在空气中浮现、游逛,它们在楼房与楼房之间如裙褶般微微碰触一下又立即相互分离,或折返回去继续轻压住阿梧和女邻的嘴唇,于是她们又不自禁温柔地说出下一句,再下一句:“那么做什么呢……哦,天啊!总是有那么一枚极细的针尖……”“吸尘器!——雪天里,再去一次喽……”
在不断流淌的两股语言溪流里,阿梧和她的女邻想必都觉察到所有的词句并不曾真正抵达对方,所有说出的话似乎都在消遣般旋转,都在接近那个必须停止的时刻。在她和她之间,楼房和楼房之间,是一道无法跨越的认知深渊:相距如此之近却是两个独立的篇章。然而她俩是如此愉悦顺畅地说下去,说下去——阳光、词句、微笑,并且夹杂着音调的高低起伏,好似两个逐渐舒展的身体正任由音节的爆响和词句的散播带着自己从流飘荡、无问东西了。
聊天到这里已经成了一片光华。
当女邻融雪般消失于阳光下的露台之后,阿梧还带着一丝微醺的醉意地在屋顶坐了一会儿。她想,这真是奇怪,当言说松开了它紧握的东西,不去要求内容和意义,甚至不再是为了被倾听和交流,原来是可以忍受并且可以享受的。不过,在她和女邻共同进行的这场眠梦般的聊天中,在正午阳光下一切充满光辉的有序和失序里,她们之间一定还有一种基本的非荒谬的东西,阿梧称之为:陪伴与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