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衣柜

挂衣柜（秋其）

一只镶嵌着椭圆形镜子的多功能实木挂衣柜，立在客厅的靠墙处，面朝窗口。柜子体型笨拙，当我挂上衣物的时候，柜身就越发庞大而臃肿起来。我几次想把柜子移到别处，抱它，拖它，拉它，推它，以致用绳子捆它……如此几次三番，柜子仍立在原地。无声，但不可战胜。

       我气喘吁吁败下阵来，开始琢磨它的孤独和重量——就像卡尔维诺那个“不存在的骑士”！一个深刻地知道自己的存在却实际上不存在的骑士：一副笨重的铠甲，会在楼梯上走动，而且总在夜半时分练武功。直到战争爆发，铠甲骑士飞身而出，做了查理大帝的完美骑士，功绩赫赫，然而骑士的存在被质疑，战绩被抹杀。

      这幅铠甲还爱上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当然，这也是不可能的爱情。

      卡尔维诺是20世纪的传奇和经典作家。我怎么能跟他探讨生命本质这么深刻的话题呢？所以我只好沉默而孤独地看着这只挂衣柜，它这样无声、庞大又滑稽：挎着我的背包，戴着我的鸭舌帽，又披着我的风衣，还系着我的蓝丝巾……当然喽，我的挂衣柜不会武功也无需介入战争，更不会报复我，爱上我，它只做它自己，一座完美的多功能挂衣柜。

     但我还是想把这只柜子移走，我嫌它干扰了我。有次我背靠窗墙坐在一只编织垫上打盹，睁眼之际，突然看见一个背黑包的男人在一个山坡上冲着我激烈地挥舞着双臂！不过很快我发现是挂衣柜的缘故——那面椭圆形的镜子也就是柜眼，正忠诚地向我呈现出室外闪烁不息的世界：一辆车刚刚离开，一辆车停下；一群穿汉服的美女正撑着油纸伞走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山路上（摆拍）；一只小狗在老梧桐树下享受夏日的阴凉；脚手架如攀援植物一般爬在对过一幢正待改造的老别墅身上；一只孤独的水龙头从修剪整齐的草坪中突然起身意欲逃离；古老庄严的图书馆从山谷林木中高高矗立着自己的尖屋顶，像是电影里的某座修道院或是孤儿院（我敢肯定那个矮胖院长正和他的优雅夫人在空荡荡的阅览室接待又一位“名流”并讲述着自己将如何打造一座古老图书馆的宏伟蓝图，要不就百无聊赖地在擦拭木梯扶手）；那个狂舞手臂的背黑包的男人已经从山坡上消失不见了，天边只留下一片白云飘悠悠……在我们这里每个人每件物品出现时总是会有一种充满画意的趣味，古典的，现代，荒诞的……当然我也是。我感到无聊而厌倦，便冲着柜眼耸耸肩，撇撇嘴，继而哗啦一声拉上窗帘。

      挂衣柜也会映照出我的重影，扩大我的孤独和虚妄。当山谷中的大风呼啸而来，整夜整夜敲打着老别墅每一片鱼鳞板，把我住的房子变成了风神的木琴之时，我深处的角色便会躁动不安起来。我从卧室走向客厅，从客厅走向盥洗室，又回到客厅，每次经过挂衣柜的时候，都会在灯光下久久凝视着柜眼里的影像——有那么一刻，我无法承认这个影像是自己，而像是在一个超凡巫师的眼里突然看见了另一个某人。在这个短暂的停顿中，一种杯盘从手中滑落般让人无法忍受的空落感袭击了我。我移开视线，俯身拧开抽屉把手，随着我的手镯叮当响，抽屉在我面前一格一格地打开：口红、项链、针线包、打火机、车票、袜子……所有的碎物都以整齐的无生命寂静秩序分布在每一格小室里，并得以充足的睡眠。最底下一格是空的，好像在等待我的归来。

      莫非我也是住在柜屉里的？又或者我正是以这种碎物的形式一格一格分割而居？ 那此刻在大风之夜坐立不安，精魂游荡的这个我，必是柜屉深夜抛出去的一个古怪呓语，一个意外？！这个发现让我大吃一惊，然而我不知何故觉得幸福，这种虚妄的自我认知让我很满意。室外的大风比之前更有力地延展着，声势浩大，老别墅发出脆弱无奈的叹息。为了不致于让这些安睡的我从柜屉里丢失，我立刻关上所有的柜屉。只留下这一个，更为活跃的一个意外。

     从此挂衣柜安住在原位。我和它和睦共处，我甚至爱上了自己。

2020/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