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经典散文

经典散文

《后园》(已发表)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01
  小时候总认为后园很大,且有无穷乐趣,我可以在里面尽情玩耍。长大之后才发现后园其实很小,小到如一片巴掌大小的花纸,连同记忆中的味道、色彩和声音,随意折叠一下,最终塞进了我远行的衣兜。
后园是我们家的自留地。在老宅后面有两条小路可以进后园,一条是直的,另一条却要转半个圈。直的一条路,自伯父家东山墙和猪圈之间,一直抵达大桑树下。这条宽仅过肩的路,却是祖父的杰作。它如同联号的两页书中间的脊,左边是伯父家的园子,右面是我家的后园。两座园子,便是书脊上紧紧相邻的两张纸,大小相同,平整而又清晰。至于每页纸上会写出什么内容,这就不是祖父关心的了。
    祖上历代习武,曾中过几个武举,到曾祖父这一辈却改了行当,学文章。哪知他时运不济,中了秀才之后,第一次考举把砚台借给同窗,以致无法完成试卷。回家之后,他被父亲吊在房梁上狠狠抽了一顿鞭子。待熬到第二次乡试时,中华民国成立了。在多子多福的传统观念影响下,他很不满意膝下只有两个儿子。当我父亲出生时,他又以四个孙子为羞,用他的话说"还凑不够一个巴掌"。随着老叔的出生,刚好凑满五个手指时,家中的老秀才已作古多年了。
听说,祖父也生养过好几个孩子,仅有两个儿子成家,另有两个丫头嫁了人。祖父自小就参加劳动,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了他的胞兄。但他年轻时跟表兄从军,跑过很多地方,也算见过大世面。他就觉得很满足,用他的话说"老头老嬷嬷年纪大时,各归一个儿子养活,就够了!"于是,他在两个儿子分家时,很干净利落地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一分为二。最后,在自留地的中间辟出这条仅容一个人通过的小路,作为分界线。
曾经,我庆幸父亲只有兄弟两个,倘若多了,如荆条一般从同一块根上发出四五条,或七八条的枝杈,那后园也就不会有这般规模了。试想,仅有一块巴掌大小的地方,一个想转个腰连屁股都挪不开的地方,能称为园子吗?
进后园的另一条路,须从伯父家的院子东北角,绕过他家猪圈东面的粪堆,拐过我家茅厕的入口,再踩上一条一脚宽的空隙,进入园子的腹地。这条更细更曲折的路,是父母在耕种浇灌作物时一脚一脚踩出来的。每当我踏着这条不能称之为路的小路进入后园时,心中充满喜悦与坦然。
这里就是我的后园。

02
后园里曾种过满园子甜黍秸。甜黍秸的个子很高,叶子又宽又密,其间正是与小伙伴们捉迷藏的好去处。我们小小的身躯穿行绿丛中,不见天日,只闻欢快的笑声。若碰到荆条桑树及小路,再折回来继续跑便是。那时候,甜黍秸在乡下还是比较少见的,它的茎含有糖份,生吃口感更佳。我们玩累了就合力拔出一根,一人分一小截,坐在绿荫里大嚼起来。有时遇到大人在里面拔草,央其砍上一棵,足以独自享用半天。甜黍秸成熟时,父亲和母亲来园子收拾时,总会有同村的大人领着孩子来叙话,而走时无不捧着笑脸和半截削好的嚼头。甜黍秸只保留顶上少许叶子,根也被铲刀弄短很多,甩掉泥土,每二三十根束成一捆。这些甜黍秸除少部分留下,其余都被家人用架子车送到集市兑卖了。
有时,父亲驾了牛和犁铲在后园翻地,鞭子一响,一大群鸡就咯咯地扑棱着翅膀,从各自打野的地方往这赶。每逢藏在土里的虫子被翻出,惊慌失措扭着白花花身子时,挨得近些的鸡便伸着脑袋飞扑上去,叨起就跑,瞅见身后没有同伙来抢时,再一仰脖子吞了进腹中。往往,一次翻土就是它们一次难得的盛宴。新翻的土比疏松,待人和牛离开后,鸡还会继续用爪子刨坑,找寻味蕾中存着的美食记忆。常常,这里再没有虫子了,最多翻出些草子罢了。若日头暖和,它们就在刨过的坑里洗澡,有时也会找土里的小沙子磨食。有任性的母鸡会把蛋丢在园子的草丛里,有一次,母家在乱草堆里捡到整整一窝鸡蛋。
这里也种过洋葱。刨出的洋葱头如大人拳头般大小,我须用两只手捧着。更多时候,东面一半栽辣椒和茄子,西面靠北的部分拱出几垅土,种上马铃薯,猪圈后面洒上一大片小青菜。那时,只有家里来了重要客人才会骑车去几里外的集市买菜,日常佐餐的蔬菜主要取自各家的自留地。种菜所需水和农家肥皆为方便,加之母亲常来打理,后园总是生机勃勃。

03
苘麻则无时无刻不在后园里寻找生长的机会。垅上畦间,树丛里,小路边,到处是它们的身影,并与北塘底下荒地里的同伴遥相呼应。
我们喜欢摘下它那桔红色的小花,轻轻别在领口,也会就着花茎上的粘液沾在耳垂。待花谢之后,它那磨盘一般的青色果实又成了我们玩耍时的道具。
祖父却喜欢拣杆高茎粗的苘麻,用锋利的镰刀割上几捆,折去顶上杂乱的花叶,在牛棚后面晒上几天,再发动我们几个小孩剥它的皮。在伯父院子里,在那棵大椿树下,我们一人一个小板凳,拿过一根他用刀开了口的麻杆,用力一扯再往下一带,苘麻那绿色的皮就开了大口子,露出里面白晰的杆子。我们一手捏着杆子,一手沿着那道口子往下撕,一条窄窄的青麻皮就下来了。我和弟弟年纪小,干一会就玩了起来,两个堂哥干一会就盯着祖父看一眼,直到祖母一人打发一小块冰糖才又安稳下来。
祖父把剥好的青麻皮拿到后园的小池子里,泡上几天又取出晾干,简单处理了一下,便用它们搓麻绳。他肩上扛着一大捆麻,抽出其中一截麻,拴在我家窗户后的梨树上,将麻辟出三股,每股接上一截新的麻,再将新的三股麻用力搓在一起。他一边搓一边用力往后扯,那麻绳在梨树和他的身体之间由短变长,由开始扯得笔直到弯曲下沉,待完全垂到地面时,那麻绳已长过了伯父家的东山墙。
祖母也没有闲着。她坐在小竹凳上,左手拿着一个麻铃锤,右手扯了一截麻皮,用牙咬住,一歪头,那麻就分成更细的两股。她把手上的一股系在麻铃锤上,再捏着麻铃锤的一头用力转动,随着麻铃锤似风车一般嗡嗡转动,原本松散的那截麻逐渐成了线。她把捻好的麻线缠在麻铃锤上,又把嘴上的另一股麻续在麻线的末端,再转动麻铃锤开始新一轮的捻线。

04
后园里有两样特产,皆在小猪圈的后面。
每年春夏交替之际,我们都会在小猪圈的后墙下面挖洋生姜。洋生姜据说是父亲早年种下的,从我记事起每年都去挖,每年却不见少。每次挖时,堂兄和邻近的族兄都会参与,每次挖时,那片土都会被翻个底朝天,以至挖得猪圈山墙有后倾的迹象。洋生姜小的仅拇指头大小,大的也未宽过手掌。它们一出土时,我们也会抢,似家里的鸡遇见新翻土里的虫子一般,小的抢不过大的就会哭闹,大的抢到用袖子抹去浮土,指甲抠两下皮就往嘴里塞,全不顾一墙之隔尽是猪的屎尿。
小猪圈后面三四米处有一棵小桃树。老宅前院有葡萄、无花果和石榴,后院的伯父家屋前屋后各有一棵梨树,牛棚后面还有一棵枣树,但桃树就这一棵,且是毛桃。有一次在挖洋生姜时无意间发现了它,仅仅尺把高,稀稀拉拉地吊着几片皱巴巴的叶子。
它怎么会长在这儿?家里人是无暇在菜地里种它的啊。飞鸟衔来的吗?哪一只鸟会衔着一只桃核乱跑呢?或许,它是我们某天吃完桃子时随手丢掉的弃物吧。
转眼两年过去了,一次从园子里过时发现有桃花开着,数量不多,树干也仅长到肚脐高,最粗的地方不过手腕般模样。在冬天刚刚过去后园即将苏醒时,这几朵柔弱的、粉嫩的桃花分外显眼,由此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桃树这样的身段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子呢?我的心中不由产生了一丝期待,跑到牛棚后面捡了两块干牛粪拱在它的根上。
隔了一段时间,桃花开过的地方辍着几粒青涩的小桃子,被着白绒绒的细毛。每次狂风暴雨过后我来看时,那几粒小桃子仍然紧紧地巴在桃树上,不仅没有掉而且身体仿佛膨胀了许多。
终于,有一天我从舅舅家回来,堂哥饶有兴味地咂着嘴巴,说桃子味道不错,就是毛多了点。我赶紧跑到后园一看,小桃树挺着光秃秃的树干,一个桃子都没有剩下。我不由默默算计起来,待来年桃子一长出来,须先抹上点猪屎才好。

05
后园的入口是永远敞开的, 而出口则设置了一扇不能算得上门的门。
每日清晨,院子里的鸡啄完地上的一小把稻子或小麦粒后,赶紧扑进后园扫荡一圈。园边被昨夜大风吹落的草籽,畦间青菜叶上的害虫,夜间从土里出来寻食未归的土狗,甚至连花蕊花瓣都可以成为它们的美味。黄牛吃完草料,饱饮了清水,被拴进园子西南角的桑树下倒嚼。
后园出口是园子里仅有的两条路终点,而门却异常简陋。一扇用十多根竹片结成的一人来高的竹笆子,用铁丝系在一棵杨槐树上。竹片之间的缝隙可以伸进手臂,没有锁,只有一个粗铁丝扭的扣子。这扇门仅供我和伯父两家人使用,从北塘底下劳作完回家时,用铁扣子扣在另一棵柳树上,从里面插根棍子。出去时,随手把棍子抽掉即可。
年迈的外祖母赶了十几里路来看我们。常常,她在这扇门外大声呼唤我的小名,伯父家离园子最近,忙到前院喊我们去接人。有一次我和母亲在后园栽菜,忽然听到有人喊母亲的乳名,母亲放下锄头一看,原来是外祖母躬着腰打外门朝里望。
老姑家离我们只有两三里。她常来看祖母,每次来都是从后园门外抽掉棍子推门进来,每次来都不会空手,或捎把新割的韭菜,或背半袋新挖的胡萝卜。
其实,这个门的仪式感更多于实际作用。它挡不住小偷,挡不住北方来的寒风,也挡不住后园里的蜜蜂和蝴蝶向外飞。熟人和生人路过时,一般不会直接进园子,他们会选择绕道而行。
也许,这扇门的意义就是让这个园子更加完整,加之四围的树隔成的天然围墙,这里才能称之为后园。只有后园,在大人们成天忙于生计时,我可以尽情玩耍。只有后园,在四面风雨肆虐时,园中的一切生命才得以惬意地自由生长。也只有后园,在那个年代,让我对童年对故乡和对一切生命有了不同的记忆。

06
太阳仿佛就挂在头顶上,火辣辣的光线让北塘底下的作物耷拉着脑袋。寂静的菜地,劳作的人回家吃午饭了,饭后一定要睡上一觉。在炎热的夏天,唯有后园树上密密的叶丛中,就连知了偶然发出的音频,也仿佛是梦中的呓语一般。
我和堂哥顶着柳条编成的帽子,在后园的树丛里瞅着北塘底下一排排西红柿。小表哥则轻松地靠在桑树上,朝着我俩贼兮兮地笑着。“走!”确认地里没有人,堂哥捅了一下我的胳膊,率先猫着腰下到坡下面。我紧随其后,穿过苘麻丛生的荒地,沿着自家的菜园,翻过土路,潜入了西红柿地里。
这片红西红柿是邻村乔郢的物产,我依稀记得主人的住址。前几天,母亲带我来浇菜,戴着破草帽的老汉将一个周身粉红的物件塞给我。我用力一掰,一股酸酸的气息直冲脑门,粉红的沙瓤,鲜红的汁,爽滑的籽,还没开吃已先咽下口水。小表哥来作客,堂哥正犯愁没有待客之物。许是它的味道扎了根,我的脑子里直接跳出偷西红柿的念头,与他们一说,竟也同意了。
西红柿的架子高及胸口,我们略微弓下身子,便隐在一排排绿荫中。每排架子中间仅留下一条不到一肩宽的路,身前身后,数不过来的西红柿地散落在绿叶和茎间。其中个大且周身红彤彤的则是成熟的,大多数则是一面红一边青,也有黄色的,个子小一点的基本都是青色的。这些西红柿都是自然生长,且从不打农药。
我们挪着小碎步,双手齐出,左手扯着汗衫的领口,右手掰下又红又大的西红柿直接填了进去。边摘边瞅着路,看看有没有人过来。才转两排架子,我们的胸前的汗衫便鼓了起来。堂哥招了招手,我们再猫着腰往回跑。
等我们满头大汗地跑到后园的大树下,扔掉头上的柳条帽子,双手一掀汗衫,西红柿便骨碌碌地滚到草丛里。表哥便开心地与我们一起笑了起来。表哥家门前的园子里点了整片的胡萝卜,每次去都是从地里直接拔,且光明正大的,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我就想要是他们家里园子里都种上西红柿该多好啊,至少种一半的地也行啊。
一边吃一边漫无主题地闲扯,十多个西红柿刚好够我们打发一个无聊的中午。吃完之后,我们赶紧捡土松的地方扒了个坑,将西红柿的青色蒂落和剥了的皮埋进去,就着小池洗了手,又抹了嘴和脸。蘸着水理了理头发,突然发现水里的太阳快不见了。

07
大约六七岁时,村里准备通电。一天我去上茅厕,发现一个男人正在后园挖土,他的身边摆着一根长长的水泥电线杆子。那个男人上身穿着旧军装,短短的头发,宽宽的肩膀,他正专注地用铁锨挖着坑,只留给我一个挺拔的背影。我以为是父亲,他之前在一次晚饭时说家里马上要装电灯了,还托在淮南的大姑买了电线。
我连喊了两声,待那人回头时发现竟然是个陌生人,脸型却与父亲有几分相似。他回过头来朝我笑了笑,我吓得掉头就跑,连茅厕也不去了。跑了几步我又莫名其妙地回去看了一眼,望着那个陌生又有些熟悉的背影,独自发了会呆。
时隔多年,每每想起那个背影时,仍感到无比清晰和矛盾。可能是他的背影实在太像父亲了,可能是不久之后我又瞅见了黑色电线,在雨色中串着火花横穿后园之上,更多的是缘于那支冰冷的电线杆子,如怪物一般,直挺挺耸立在我童年的乐园里吧。
每个人都有童年,但每个人的童年未必都有后园,我庆幸童年得与后园的一场缘。而今,每当我蜷伏在被钢筋水泥分割成的一个角落时,便更加想起童年时的某个清晨,到处是翠绿的青草叶,以及挂着晶莹露珠的后园来。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