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妹花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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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听到了大地的呼唤,来了。外地的手艺师傅肩横担子,也闻风而来,修伞的,补碗的,磨刀的,三三两两,吆喝声一路尾随,跨进了村子。
小孩子呢,则迫不及待甩掉冬衣,露出脖子,围在一起,看着他们修伞补碗。不知为什么,我们用坏一把伞,摔破一只碗,总会受到大人的呵斥,像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耳朵被大人犟得通红通红,里面满载着大人的责骂声。在大人的眼里,人还是东西金贵。特别是母亲们,骂起来,叉着腰,手指点点戳戳,骂声传遍屋前屋后,骂得孩子连鸡狗都不如,鸡狗们幸灾乐祸地看着,在我们面前昂首阔步,走来走去,羞得我们抬不起头。
如果我们像鸟有一双翅膀,那该多好,管它三七二十一,飞得远远的,再也不想听到父母的责骂。
机会终于来了。清明过后,我们可以去野外踏青了。野外是哪里?田畈和山脚。田畈有野菜挖,荠菜、草紫、野葱、马兰,它们香着呢。这些野菜挖进门,包管母亲笑嘻嘻。为什么是山脚不是山上,山上怕老虎怕狼怕蛇啊,父母的叮嘱不能不听。有个小孩被蛇咬了手,手指少了一截,笔也握不了了,这还怎么上学。不上学,就是睁眼瞎,会寸步难行。这是彩英阿婆说的。山脚已经够我们闹腾了,有柴百绛花(杜鹃花),柴百绛的花瓣是可以吃的,虽然大人说过,多吃会流鼻血的,小伙伴小青胆大,吃了一捧的花瓣,也没见流鼻血。我们也就胆大起来,扯一瓣吃一瓣。还采松花,松花可以用来装扮米鸭蛋,金灿灿地立在果盆中,叫人眼馋。
山脚也很迷人,山水叮咚叮咚,石头缝里有螺蛳,有小鱼,有小蟹,还有小虾。除了这些,最多的是各种野果子,红杮德(树莓)、阿公公(野草莓)、乌米饭。前两种可以边摘边吃,乌米饭的汁水是用来焖米饭的,饭擦擦黑,吃了防中暑。这些是大自然的恩赐,也是春天给孩子的礼物。
等到春末夏初,四月份的时候,山脚下开满了白花,花瓣大得像我们的手掌,一朵一朵攒在一起,雪白雪白,像一片忘了回家的白云停留在枝头。花芯里面是黄黄的蕊,引得蜜蜂一只只围着它飞,一定是蜜蜂胖着喉咙喊叫了,所以才成群结队,前来吸食蜜水。我们站在旁边,暗咽着口水,到底甜不甜呢,肯定很甜吧。小青当仁不让,摘下一朵,吸一口,享受似地闭上眼睛。看着小青喜上眉梢的样子,肯定错不了,于是纷纷采撷。先吸蜜,再闻香。
雪白雪白的花终于在某一天,经风一吹,惊慌失措地要躲起来,花容失色,化作泥土。无所事事的我们像植物学家,观察着这一切。为什么呢,我们觊觎着她结果、成熟,到最后把她们请进肚子里杀杀馋虫。
谢了花,青青的果子一点一点露出头,一天一个样,几天不见,快要不认识了。她提防着你,怕你嘴馋,身子长出一枚枚小刺。
这时候,该说一下她的芳名了,她叫刺糖瓶,这是我们家乡对她的称呼。到了其他地方,她被叫成糖罐、刺梨子、山石榴,为了统一起见,她拥有了书名,叫金樱子。跟我们小孩一样,不管在家里被叫成阿狗还是阿毛,在学校,老师叫你的时候,必定叫学名。像小青拥有好几个名字,正式名字叫佩青,父母叫她小青,邻居叫她阿三,因为排行第三,同学叫她告状精,因为她打过几次小报告。
我跟小青幼儿园里就是同学了,一起哭一起闹,读小学了还是同学。小青体育成绩很骄人,一到学校运动会,是她最风光的时刻。她百米赛跑像箭一样快,刚喊完“预备起”,就快到终点了,这时候同学也忘了曾被她打过小报告的嫌隙,一个劲地大喊着:“加油,佩青,加油,佩青!”
刺糖瓶花开的时候,正是草长莺飞,满世界都是花,桃花、杏花、梨花、海棠花,争奇斗艳。可刺糖瓶花开在山坡上,她不与她们争,安静地做着自己的梦。
等到刺糖瓶花谢结果,已经是六七月份,满世界的花都消停了。蝉开始统治这个世界,每天热啊热啊地开始提醒人们,夏天来了。
这时,在溪边沟渠边,刺糖瓶仿佛挪了地方,又开花了。跟之前一样,还是白得我们睁不开眼睛。这是怎么回事?在山坡刚结了果,换了地方怎么又开花了。
我们忙跑回去家,抓着彩英阿婆的手,“阿婆,刺糖瓶又开花了,你信不信?”阿婆拿着针往头上篦了一下,“信,我信,但那不是刺糖瓶,等到结果就见分晓了。”
果然,花谢了后,结出像算盘珠子一样的果子,身上披着白乎乎的毛,好像也提防着小孩去偷吃她,成熟后,才肯褪去那一层绒毛。
她的芳名叫毛栗,书名叫硕苞蔷薇。蔷薇,跟玫瑰一样美丽的花,爬满了篱笆墙。哥哥姐姐还会唱:“蔷薇蔷薇处处开,青春青春处处在。挡不住的春风吹进胸怀,蔷薇蔷薇处处开。”
彩英阿婆自然不懂流行歌曲,可她会唱田头山歌,她一唱,我们就懂了,拍着手,也跟着唱,“八月八,毛栗蒂头正好挖;九月九,毛栗蒂头甜如酒;十月十,毛栗蒂头寻勿着。”
“阿婆,有没有七月七?”
“没有。老祖宗没传下来。”
“阿婆,那你自己造一句吧。”
“七月七,七月七,哦,有了,七月七,毛栗蒂头硬结结。”
听得我们大笑,阿婆比学校的老师还厉害,阿婆要我们好好念书,她说读书走遍天下,不读书寸步难行。可她自己却从来没念过书,寺院里厚厚的经书照样背得滚瓜烂熟,真是神奇。
刺糖瓶和毛栗开花的时间不一样,果子成熟的时间却差不多同步。九月九重阳节,野外可以摘刺糖瓶和毛栗了。想要吃她们,可要费些心思。一个多刺,一个多毛,怀疑她们是故意来捉弄小孩的。
刺糖瓶,哪个小孩没被剌过呢,不过也不打紧,刺了就刺了,狠狠地用脚踩扁她,出出气就是了。然后拣起来,把刺弄短了,就可以挖开来,去掉里面的籽,扔进嘴,酸酸甜甜,一派野果的天然味道。毛栗也是,挖掉像花一样盛开的蒂部,里面的籽毛茸茸的,仿佛是外面的毛逃进里面躲起来了一样,不过味道真的如阿婆所唱,甜如酒呢。父亲为了让我不费劲地吃到毛栗,专门做了一把竹刀,头部薄如刀片,用它把毛栗蒂头像盖子一样掀开,把刀伸进里面,沿着内壁刮一圈,再反拿毛栗,刀背敲,里面的白籽连着毛纷纷落下来。最后扔进嘴里,享受难得的甜味。
不知为什么,小青很喜欢这把刀,跟我说:“要是我爸在,肯定也会给我做一把的。”
大人们也要采这两种野果子,他们比我们要迟,霜打了后,刺糖瓶和毛栗全身由黄变红,这种红不是血红,是暗红。熟透的刺糖瓶,刺柔软了许多,而毛栗早就没了毛。大人们拿着竹夹子来采,采来倒进捣臼里,用木棍杵去刺,掰开,去核,用水淘洗后,捣烂,放进大锅,没入水中,可以熬糖,怪不得叫刺糖瓶。
她们还是一味中药呢,如果采集多的话,可以给收购站。少的话,洗净泡酒,是父亲们的最爱,听说可以祛风活血、润肺止咳、久泻久痢,简直包治百病,神药一般。父亲们喝上一口,手指弹琵琶一样,打着拍子,开口唱小调,做人活神仙哩。
刺糖瓶和毛栗,同为蔷薇科,一个小灌木,一个匍匐在地,一前一后开着相同的花。到了金秋,她们约好一起成熟,金秋是她们久别重逢的日子。
五年级快期末考试的时候,小青突然不见了。村里人说,阿三娘嫁人了。
要是早知道,我应该把竹刀送给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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