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你终有一会
辨 认 列车到了天水站,上来一群甘肃张家川口音的男女,各个年龄段的声音挤占了车厢,像是一车厢的亲人大聚会。久不闻母亲乡音的耳朵仔细辨认着,我依次听到了太外公粗声大气的喊叫、催促声,外婆沙哑的嚷嚷声,姨姨轻细甜脆的应承里,夹杂着舅舅处在变声期的嗡嗡声。一团吵闹中,我听到了一两声尴尬的咳嗽、清嗓子的声音,那动静像是我闷声不响的外公。 翻 寻 自从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冬天,我将精神错乱的母亲从身边弄丢,把那个最初孕育过我的子宫弄丢,把哺育过我的乳房弄丢,从此我就成了再也回不了家的孩子,我后来的人生一直处于不断翻寻旧日记忆的状态。 走在桃园的山崖小道上,觉得那是母亲脚步在移动。以致我错觉时间地点倒错到新疆老沙湾的头沟村,太外公和外公外婆在从桃园迁徙到那里,一直生活到老。桃园在我眼里变得丝毫也不生疏,回到桃园就像我小时候寒暑假来到外婆家一样。 命 案 这里是亲人的故土,历史翻过去的桃园的那些页码,我都想重新翻过来再读一遍。我试图寻找太外公家族坟地,有人说很早的坟地在高处,我爬到窑洞顶端的土崖上,百年过去,即便这里曾经埋过亲人,现在也只见荒草,不见坟堆了。在坟地里,我想找寻一个谜底:那个被太外公失手打死的佣人,埋在了哪里。 在桃园村土崖上,面对马家塬遗址深深的黄土大坑,我如临深渊,不敢多看,它让我无端地将它与家族的那件命案联系在一起。 安 放 寒夜里独眠,冷了自己生煤炉,吃一碗面来回走五六公里路,宁可冻着饿着,黑暗里做噩梦,也舍不得离开桃园半步,饥饿寒冷和惊惧,我母亲经历过的,我都代想替她经历。我想陪着我的母亲和祖辈们住着,替母亲多看几眼她长大的村庄。 陪我去过酸刺湾的马新元似乎被我的执拗所动,他或许明白了此刻什么能安慰一个远路里来的人,让她安放那颗寻母不得的心。他说:“想母亲的时候,随时回来,打开这里一扇门,这里总有一席之地,安放你的念母之情。”他不知道,这句话在我心里的分量有多重,寒冷中突如其来的温暖让我默然垂泪。我顿时明白,一个找不到妈妈的孩子,最需要的是一个寄托哀思、安顿心灵的地方。 这一天,我回到那一间我寄身的斗室,用饮泣的方式,度过了两个小时的聚礼光阴。我在意念里为埋葬了失踪二十五年,生不见人、殁不见埋体的母亲举行了一个精神上葬礼。我想为她立一块小小的墓碑,上面刻上她的名字和出生日期,而她过世的日子,我会写上今天的这个日子。 古丽 第一眼看到古丽的时候,我不知道说“找到了自己”更恰当,还是“迷失了自己”更确切。在母亲家乡张家川,遇见嫁给回族男人的维吾尔与哈萨克的混血女子,而且与我同名,这不能不说是我此行的一个奇遇,又像是某种颇具象征意义的隐喻。
在他们中间,我突然听到自己小时候的声音,表妹的声音急急地插进来,像在跟我争什么东西。我叫了起来“妈妈,妈妈!”我听到了母亲压低嗓音哄我睡觉的声音,我的心口像喝了口热茶一样,忽地暖了一下。接着,腌咸菜的气味、橘子的气味、脚汗味交织着扑过来,我睁开眼睛从列车中铺往下看,一群男女有的坐着脱鞋子,有的在整理东西,一伙孩子在一旁抢橘子吃。
口音也会成为一种抚慰,对于我这样的人,坐上天水的火车是多么明智的行为,那感觉仿佛一不小心,就能遇见我少女时的妈妈。回到六十年前,我十五岁的妈妈,扒上一列天水到新疆的火车仓皇地奔逃,奔向道路尽头将要孕育的我。
我多么希望失踪二十五年的母亲,在道路的尽头等我与她相会。
一个女人在耳语,像母亲在自言自语,嘘嘘嘘。又像母亲在给弟弟妹妹把尿时,不自觉地发出模拟小孩子尿尿的声音。我太熟悉贯穿母亲后半生的嘘嘘声,精神分裂后母亲什么都糊涂了,唯有给孩子把尿时,依然本能地发出这个声音。其余时间,她几乎都是用嘀嘀咕咕的自说自话打发掉了。
对面下铺的那个女人,张家川口音的耳语,酷似我的母亲,我闭上眼睛听着:
嚯嚓(喝茶)。菲普唓(睡不着)。且来(起来)。哔儿(被子)。搓哈(坐下)。胃头(外头)。一剪剪儿(一点点儿)。
女人新染烫的卷发枯焦,脸色苍黄,吊眉细眼凸颧骨,棱角分明的嘴唇时不时紧抿,让人觉得她心里藏着的秘密,一不小心启开嘴唇就会飞出去。她的口音和那抿紧嘴唇的样子吸引着我,像是母亲的魂附在她身上。她越是用力抿紧,我就越是想用目光去启开它。她蹙了蹙眉,眼睛也抿成两条缝,想要把我的目光拒在外面。
记忆中我从来不曾这么长久注视过母亲的睡容。我像是补救一样贪婪地注视着对面下铺女人的睡容。她睡觉的脸比醒着的时候柔和了些,也年轻好看了些。 她的被子高高隆起,仿佛母亲怀孕的身子盖在被子下面。
母亲在我们几个孩子婴儿时,都这么目不转睛注视过我们的睡脸,用父亲的话说,恨不得把眼珠子挖出来镶嵌在我们脸上。她的眼珠子到现在还镶嵌在我的脸上,就像此刻,我的眼珠子被一个与生我时的母亲年龄相差不多的女子牢牢吸住。
我红衣红裤的母亲,戴着金项链、翠玉镯,躺在我对面下铺,她将赤裸的脖子和手脚搁在被子外面,像放在一堆雪上。清冷的秋雨敲打着车窗,我想替熟睡的母亲拉一拉“哔儿”。
大概我的意念到达了她,她猛然睁开眼睛,光滑的脸蛋上一个麻点都没有,既熟悉又陌生。母亲脸上出水痘留下的麻点治愈了?还是她还没有到出水痘的那个时期?或者这一次她躲过了那场水痘。恍惚间,列车剧烈地震了一下。车厢里,叫卖“新疆甘草杏”的声音由远而近,我看见她咽了口涎水,那样子像极了怀孕时“害口”(孕妇害喜后偏食)嗜酸的母亲,我真想买一袋给她。
她趴在雪白的下铺吃“新疆甘草杏”,小鼻头微微皱起,眉心里拧出一个“川”字,眼睛下面两道卧蚕鼓出下弦小月牙。我酸得替她流涎水。她吃完侧了身子,用小手指剔了剔牙缝,然后满足地舔舐着嘴唇,这个动作分明是我母亲的。
那女人一副慵懒困倦的样子,仿佛我产后母亲,她闭上眼睛,一只手垫在侧脸上,一侧的金耳钉一闪一闪。母亲喜欢金银耳环、耳钉,总是把父亲抽完莫合烟的锡纸叠成耳环、耳钉装在衣服口袋里,想起来就拿出来欣赏,在耳朵上比画可她一辈子没有戴过任何耳环和耳钉,也没有戴过项链和手镯。白色的“哔儿”簇拥着,依次是戴着金项链的脖子,起伏的胸,环着翠玉镯子的右手腕,赤裸的双足,我满意地看着那金子的成色,那些首饰仿佛都是我买给母亲,戴在母亲身上。这个张家川女人替母亲戴上了这些金首饰,我的心在想象的补偿中,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
我的母亲睡了,睡在雪白的产床上。她生了七个儿女,从没有睡过一次产床。大梁坡那张土炕,那张沾满血迹、汗渍和油迹的羊毛毡子,那些洗不掉尿迹和母亲经血的被子、褥子,堆在我记忆里那么多年,终于有一张窄窄的、产床一样雪白的铺位,在想象中弥补了那缺憾。
我的母亲睡了,割麦子回来,放下镰刀,我刚刚吮吸过她那温热的乳房,她将半个胸脯袒露在“哔儿胃头”。我浇水回来的母亲睡了,将小腿上的红秋裤裤管高高卷起,她赤足蹬开白布“哔儿”,像蹬开一窝暖洋洋的雪。
我怕白雪覆盖她的身子,覆盖她袒露的红衣红裤。她在尽情袒露新婚那一晚,对我父亲袒露的姿容和装束。像当年父亲对她的缱绻一样,我不舍地注视着她,贪婪着雪浪里翻滚的那一抹猩红。
列车剧烈地摇晃着轰隆隆地驶进隧道,天光暗去,母亲也暗下去。头发披散在白色的枕头上,像无数黑色的蛇朝着无数个方向爬行。她额头的发际线像远山黑下来,鼻头是一座小小的坟墓,埋着乡音的嘴唇抿紧后暗下去,眼窝暗下去,脸黑下来,进入阴影里。她不在了,白色的“哔儿”堆着,高高隆起,像坟墓上堆着雪。
命中注定,我只会在这个叫李豆娃的张家川女人子宫里着床?命中注定她生了我以后就要精神分裂?命中注定她要在我长大成人后失踪?如果我的诞生,意味着她的疯癫,是不是可以把连接不幸的这段链条砍断。如果她的逃往新疆后最终结果是失踪,母亲可不可以停留在桃园。忍受饥荒和忍受疯癫,到底哪个更难忍受,生命到底在那里出了错,才不可抑止地导致后来的悲剧。
父亲过世,将精神分裂的母亲丢给了我,母亲的命运就是被我丢掉,我的命运就是不停地找寻丢失的母亲。在天命之年,去这个女人的家乡翻找旧账,也是我的命中注定。我无法从命运链条某一个磨损的豁口脱开去,我无法不成为她的孩子,我们可以对命运做无数个假设,而结局早已被注定。我们与此生该遇见的人,终有一会,正如同我们与生命中那些躲避不掉的灾难,终有一会。
顺着母亲走过的路来到张家川,我似乎闻到了母亲身体的气息。我能感觉到母亲还在这里,十五六岁的样子,就像我的女儿。我真想把十五六岁的母亲,从张家川木河乡的桃园村带出去,一路护送到新疆老沙湾的大梁坡。这一次我想做一回她的母亲,改写她的命运,不让胆怯的她陷入饥饿和恐惧。
站在桃园太外公家旧院的土打墙边,我看见了前山的杨槐,后山的银杏,这些母亲少女时代看惯的物事。桃园山崖上矮小的土房子、旧窑洞,饥荒年月,亲人们三次出逃的山路弯弯曲曲,如同永远无法填饱的辘辘饥肠。杨槐树的花,母亲小时候一定吃过,若在六七月份来,我可以替她吃。
当年,太外公牵着骡子黑夜逃离,外公背着馍馍褡裢相跟。外婆带着母亲和姨姨们奋力扒上天水开往新疆的火车……六十年后的我,还在替母亲捏一把汗。倒过去看这场奔逃,似乎母亲那时的一切,皆为着遇到我父亲和我后来的诞生。我似乎看到那列搬弄李家几代人命运的火车上,饥饿的母亲恐惧惊慌的眼神背后,对生存的乞求。
那年月,父亲从拥挤着逃荒者的列车上,选择任何一个扒上火车逃命的女人,都可能成为我的母亲。父亲迎娶的偏偏是这个叫李豆娃的麻脸的女子,他一生都填不饱她那遭遇过饥荒年月的胃。她的口头语永远是把这个吃了,把那个吃了。她只是为了吃上这个,吃上那个才逃到新疆。那年月,一个人只为一口吃食、一个肚皮,竟要背负那么多灾难。
到了张家川,胃似乎自动定向,在寻找熟悉的记忆。我在炒面片里,翻找着老豆腐和酸菜,感觉不像是在吃饭,倒像是在翻找饥荒年月有关食物的记忆。蘸着老蜂蜜吃荞麦圈、玉米馒头时,胃表现出极度的快感,也许基因里就熟悉那种味道,我的胃里仿佛长出了外婆和母亲的胃,我是在替前面几代人吃。
在桃园,我离老人们口传的那些历史那么近,每一个人都似曾相识,我直气壮地对他们说:“我是李福奎的重外孙女。你们认识我太外公、外公、外婆和我妈吧!”八十岁的人说认识,七十岁的说见过,六十岁的说知道,村里只有一家姓李的,经常听大人说起。他们说到太外公的骡子,带着铃铛,佩着大红花,如何气派。连我母亲脸上的麻点,他们都放在记忆里,等着我来认领。
就在桃园村的土坡下面,小时候跟我三姨玩耍的伙伴跟我念叨着母亲的小名,母亲那时是个安静害羞胆怯的女孩,旧时的女子都不爱抛头露面,农忙时下地,农闲时在家里绣花做女红。认识我母亲的老两口说:“丫头,你坐炕的姿势像地道的桃园人,跟你母亲当年一模一样。”这动作是母亲传给了我,我小时候看惯了母亲坐在炕上的样子,到了她的老家,下意识地用了她的坐姿,总感觉这样的坐法才与桃园的炕头相配。
村人不断的讲述,让过世的亲人们复活。
我想象着在太外公的号令下,我的外公,这个太外公捡来的汉族孩子,每天不厌烦地帮太外公套车、卸车,牵骡子、备马。外公每天满面灰土从外面回来,把骡子拴在靠黄土崖下的木桩子上,给它们饮水添草料。精明的小脚外婆小心翼翼地给公婆端上滚烫的罐罐茶,大户人家的女子,向来知道如何察言观色。秋天的清早,太外公家门口的墙上挂着长长的红辣椒串,上面结着一层薄薄的霜,像撒了细砂糖,墙根晾着刚收的玉米棒子,场院里堆着麦秸垛子,圆圆的像一座座茅草屋。外婆开始在厨房切新鲜的土豆,大姨姨忙着扫炕、擦桌子,三姨和四姨在收拾院子,小姨在一旁追一只鹅叼走的毽子。我未来的母亲对着镜子,梳好两根长长的黑辫子,朝这边看过来,她目光很惊奇,我感觉她在与我默默对视,她似乎看到了站在六十年时光背后的我。
我一遍又一遍踏进太外公家荒废的院子里(据说,这个院子后来的主人,几年前去了新疆)。在桃园好些人家的院子,挺立着各个年代的房屋,从一百年前的,一直到几年前的,就连早年在崖壁上挖的窑洞,都加入到新旧房屋的大聚会。房子,一个家族几代人的历史,全部摆放在院子里,这种景观在桃园这么理所当然,像是在专门在等我来,把百年桃园的断垣残壁、旧貌新颜一起看个遍。
我在杂草丛生的废墟上来来回回地看,我想知道,当年那个外公卧室的位置……那里是我母亲出生的大炕,卧室的地上曾经挖过一个长方形的大坑,放过佣人的尸体……
那是发生在太外公旧院的一桩命案,是太外公和外公外婆生前向我们隐藏起来的、发生在这个家族里很重要的一桩命案。它直接导致了李家在桃园的败落,它导致李家为了赔付掏空了家底,在饥荒中撑不下去,一家三代人全部逃往新疆。
我来桃园想发现亲人们有意向我隐瞒的家族秘密,直觉告诉我,这些秘密或许与母亲的精神有关联。我试图找寻母亲出生的那个卧室的位置,我不断想象卧室地当中,那个被妥家的亲属挖出来的大坑,里面搁置过被太外公打伤后,上吊死去的佣人妥老实埋体。
当年太外公家发生过的那个命案,外公、外婆、母亲都是知情人,不知是因为亏欠,还是恐惧,对妥老实之死,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对后辈们守口如瓶。直到外公、外婆殁了以后,大姨姨在冬夜的炕头上,才对我说出了这个埋葬在李家三代人内心可怕的秘密。
对于别人,马家塬意味着从古墓葬群挖掘出来,陈列在博物馆的珍稀文物,意味着横亘在桃园村头顶上,一个个墓葬坑里战国时期的豪华马车,意味着那些西戎贵族女子的陪葬品金银玛瑙首饰,马家塬墓葬对于我,是太外公家附近一个暗藏在地下千百年不为人知的邻居。
西戎贵族们把地上富丽堂皇的生活转移到了地下,太外公一家在他们的头顶过着殷实的日子,贵族们从来没有嫉妒过,太外公对地下的金银宝藏也一无所知,我的祖辈几代人白天在那么大一个古墓藏群旁来回踱步,晚上隔着厚厚的土头枕古墓里豪华的棺材和陪葬品安然入睡,日子在浑然不觉中过去,阴阳两厢像住楼上楼下,相安无事。古墓里被他们震落的灰尘,在安宁的岁月一层层堆积。然而,灾难也就在这样的安宁之中突如其来,佣人妥老实的死,改变了桃园李家的命运。
桃园村的老人们向我述说了六十多年前的那一幕:雨后山路泥泞,佣人妥老实吆着骡子车去山下拉水,待回到半山崖上的太外公家,车上一木桶水在颠簸中洒得剩下一半。脾气暴躁的太外公用舀水的木头马勺向妥老实劈头砸去。暴怒的太外公不听妥老实辩解,委屈的妥老实捂着流血的头,躲进牲口棚里,盛怒不消的之下,把自己受伤的头颅吊到了木梁上……
妥老实的家人从酸刺湾赶来,在外公、外婆卧房当中挖了一个长方形大坑,亡人被安放在坑里,上面盖了几把新打完场的麦草……双方僵持不下,说不清亡人到底是被打到头部以后当场毙命,还是挨打之后气不过悬梁自尽。人亡了总要赔偿,妥家牵走了太外公驮货的十几匹骡子,将李家家产洗劫一空,扬言要李家搬出去,将房产变卖了抵命。
为保住房子,太外公逃出去,找衙门想把官司打赢,李家所有人被妥家用家伙逼着守埋体,不得离开屋子半步。太外公不回来,他们就不埋人。
大姨姨和几个妹妹(包括后来成为我母亲的那个胆小的小女孩,当时她还不满十岁),吓得躲在对面的屋里,埋体在炎热中散发的异味和死亡的恐惧一起在李家院里蔓延。
在古墓旁安然地结婚、生孩子的李家几代人,被一个亡人的埋体折磨得魂魄不宁。大概那时的怕是双重的,看似怕面前的死人,其实是亡人背后那些因人命来索钱的活人。太外公找来了法医尸检,确认妥老实是头部受伤后,自尽而亡,李家老小这才保住了赖以安身的房子。
走过桃园好多人家,门上都吊着生锈的大铁锁,村里人都说这家人去新疆了,那家人去新疆了,去新疆的故事还在桃园继续,不过已经没有那么悲凉了。现在去新疆的桃园人,有的是打工,有的是移民,不再是逃荒。半个世纪以来,新疆与张家川桃园的缘结得够深,当年太外公将一家三代全都迁到了老沙湾的头沟村,旧院子后来由太外公的姐姐卖给了他人。太外公弥留之际,在头沟的家里念叨桃园,蜡黄的脸上老泪纵横,浑浊的眸子里映着昔日的桃园,现在想来,是不是也印着妥老实的那桩血案。
妥老实埋体被放置在外婆卧房的那半个月,血肉之躯已经变成了长满蛆虫。不知道法医何以能鉴定出他自杀和他杀,据说是从亡人颈部发现了绳子勒出的血痕。在揭开的谜底前,我还是疑惑重重,想找到妥老实的亲人问个究竟。
我猜测,母亲小时候目见了那一场血案,也曾经守过放置在卧室正中大土坑里血迹斑斑的埋体,她最初的神经也许就是被那一场恐惧损坏的。用我大姨的话说,是那个亡人附了魂在她身上,他含着冤屈,一直不肯饶恕李家的人,以致李家每一代中都有一个人患上精神分裂和自闭症。我做着各种假设:如果没有这场血案,也许母亲就不会疯癫大半生,她的最终命运就不会是失踪。大姨觉得,李家一定是因为这桩血案受到了妥家的诅咒,如果求得妥家的宽恕,让失手误杀者和被杀者在地下实现和解,也许就能够解除母亲和李家后代的病根。然而,这样阴阳两界隐秘的关联,有谁能给我一个澄明的答案。
依照从桃源一户妥家亲戚口中打听到的线索,我固执地找到木禾乡来桃园驻村的马新元用车载着我,翻山越岭,千曲百拐,终于在关山山巅上的酸刺湾,见到了妥老实的侄孙子。被太外公弄出人命的妥家人,至今没有忘记那一段惨痛的记忆,妥老实六十多岁的侄孙对那件事情的始末,尚能说个大概,也都是从上辈口中听来的。对于妥老实到底是挨打后一气之下自缢,还是我太外公失手误杀,他们无从说清。
本来风平浪静中的妥家,因为我的到来,再次掀起浪花。逝者早已化为尘土,我再追究恐怕只让生者不宁。对着妥家后人说出自己是李福奎的重外孙女时很费力,全然没了那份在桃园时的理直气壮。我是一个戴罪的人,来乞求妥家的宽恕,企望生死冤家能在地下实现和解。
我向那个唤妥老实“四爷”的花白胡子的老人,表达了心里的亏欠,并向他打问“四爷”的坟地。到底是淳朴懂礼数的回族人家,他本来称呼我太外公“李麻子”时带着仇意的脸,放得缓和了,一边招呼小孙子带我去家族墓地,一边安顿着妻子做饭,嘱咐我上完坟,转回来吃了饭再走。
妥老实的侄孙和儿子、孙子三代人一起,隆重地送我走过了一段村路。妥老实的侄孙指给我土崖下“四爷”一家的旧院子,从崖上看下去,妥老实三个后人的房子排成一个兴旺的三角。可惜都是空房子,三个后人都去外地打工了。事情过去了六十年,前后三四代人新生,那场悲剧早已被刷洗,院落房舍齐齐整整,看不出任何曾遭遇不祥的痕迹。
从村里出来,上了一个山坡,又下了一个坡,一块方形的空地厚实地摊开在坡底,连绵的土丘托着妥家亡人睡的这块土。带我来坟地老人的孙子提醒我停下来,不要往里走,他说每逢大尔迪(古尔邦节)、小尔迪(肉孜节),妥家的老少都会来上坟,阿訇让他们跪在庄稼地里,不准进入坟区,怕不小心踩踏了荒草下的坟土。
长满荒草的坟地里,已经看不清哪一座是妥老实的坟堆了,我一下子觉得过去那场悲剧有点不真实,生死恩仇在一大片杂草丛生的坟地面前,忽然变得模糊不清。老人的孙子默然立在一旁,似乎在提醒我过去那段记忆不该被遗忘。
我认为是母亲的灵,将我引到酸刺湾,找到了妥老实的亲人和他的墓,让我代我的家族忏悔,了结这桩隐秘的心愿。我面对整个坟地跪下,祈求妥老实的饶恕,请求他在地下与我的亲人们和解。
荒草中两道车辙穿过墓地,在邻近新翻的黄土边消失。一群麻雀飞起来,向远处散去,一片荒草被我压倒在膝盖下面。我感觉每一棵荒草都是李家的亲人,跟着我一起请求死者的宽恕。
马新元的同窗马宏安从张家川来看我,要拉我走回县城,“你在村子里举目无亲。天这么冷,吃住都不方便。”
我心有不甘,“村子里都是我的亲人,我不能就这么离开桃园。”
马新元默默在一旁看着我。
我倔强地对抗着要留在桃园,我舍不得离开妈妈出生的那个院子,想离得近一点。这个村庄跟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在意这土崖上住着的每一个人。在这里我能遇见某个像她的女人从哪个巷子口出来,会在哪一片庄稼地里,迎面碰上像她的女人背着新掰下的苞米回来。说不定迎面过来的哪个老汉,就是当年喜欢过她的小伙子。
“过去都成了虚幻的影子,什么都不在了。”宏安劝我。
肃杀的秋风里我听见村里每一棵树、每一棵草都在摇晃着枝叶对我抱歉:对不起,你要找的一切都不在了。我决意听从宏安。
宏安说,寻根寻根,根在你心里。
宏安的话,对于我是莫大的安慰,也猛然间击醒了我,根早已无处找寻。
我一路满怀兴奋奔到桃园,甚至在潜意识中构想出道路尽头迎接我的是家族团圆的幻境,就像到小时候常去的头沟村外婆家。我被自己制造的幻境骗到了桃园,我几乎要将自己的虚构当成真实。我无法理解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我,竟然如此异想天开,将原本已明了的真相蒙蔽起来,虚拟出时光倒转后亲人们仍驻留桃园的景象,我竟然幻想二十五年前走失的母亲,回到了少女时代,在桃园等我认领。我相信,母亲就是个影子,也会将我引向我该到访的地方 。
原来,这一切都是用想象麻醉自己,好让失母之痛得以缓解。
在桃园,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太外公不在了,外公不在了,外婆不在了,母亲也不在了。亲人们不在桃园村,也不在头沟村,他们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再辛苦的寻觅,也无法为自己复原出过去。如果这是一次寻根之旅,那条我要寻找的根,早在六十年前就被连泥带土从桃园拔出,移植到了新疆,未能落叶归根的前三代人,都已经埋在远隔千里的新疆老沙湾的泥土里。
我以为像我这丢了母亲的人,会在桃园遭遇异样的眼光,我以为酸刺湾的妥老实的后人们会赶走我这戴罪之人,从桃园村到酸刺湾,母亲故乡的人们的目光让我倍感内疚。我自知不配住在母亲出生的净土,桃园竟敞开怀抱,那么不假思索地接纳了我。意料之外,寻根桃园村的我,竟在母亲出生之地度过了一段光阴。桃园对于我,究竟埋藏着怎样的玄机,上苍不为我揭开谜底,我根本无从探知其中的奥秘。
自从母亲失踪后,我在内心一直都不愿意承认,她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没法承认,她是在清醒的状态下,为了减轻我的负担而出走不归,我一直不愿承认我现在所得的一切,是母亲疼顾我,以她的失踪作为代价换来的。这样的直面,会让我的生不堪其重。她失踪了二十五年,我一直没有为一个生死不明的母亲举行葬礼。她一走了之,似乎什么都不需要了,作为女儿,我终身背负着她的牺牲。我欠着她,欠她一次葬礼,欠一次为她送埋,欠一块她睡的黄土。
眼泪冲洗出的积蓄经年的悲伤,都由桃园的一草一木承接负载了。哭泣声被压低,低到黄土之上,让活人听见,这声音低到黄土之下,树藤的根须颤动泥土,让亡人听见。哭泣声灌满了我的身体,我的五脏六腑呼吸着这声音,血液脉动应声音的高低起落,顺应着祈祷的声音,穿透生与死的界线,去慰藉母亲之灵。
古丽在电话里用维吾尔语说,她在关山草原等着我去看她。我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我在跟另一个我对话,仿佛另一个我在呼唤我去看她。
她说她在等我的时候,语气里那种不可抗拒的意味,那种我应该去看她、必须去看她的固执,好像前世我与她就有过约定,这一生只是来践约。古丽和关山草原在我意念里立刻有了一种神秘感,我决定翻山越岭去看她。
沿着盘山公路绕了几十道弯,终于见到了古丽,她与我长得很相像。我拥抱了她,内心没有丝毫陌生感,就像拥抱另一个自己。
古丽的丈夫有着关山男人的敦实和憨厚,他是在阿勒泰为古丽家捣酸奶的时候,爱上古丽的。牧场上的爱情就那么简单,我可以想象出那种牛奶一样的纯洁,草原上蓝天白云一样的浪漫,也能猜测到那种巨大文化差异下,两个青年男女之间产生的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正是这种吸引力,让古丽超越民族、语言、生活习惯的不同,从阿勒泰远嫁到张家川。
古丽戴着张家川女人的盖头,忙里忙外,别人叫她古丽,我也跟着答应。十几年跟回族媳妇们在一起,现在的古丽浑身都是回族味。她与我一样会讲哈萨克语和维吾尔语,但在平时,她只讲张家川味道的甘肃话。
古丽带着丈夫孩子到娘家阿勒泰,亲戚们说维吾尔语和哈萨克语,丈夫和孩子听不懂。古丽跟丈夫和孩子说张家川话,阿勒泰的亲人们也听不懂。他们各操着两边的语言,平衡着亲情。一回到张家川,古丽的维吾尔语和哈萨克语,像捣酸奶的槌子和袋子,从张家川生活里“退席”。
在这个哈萨克语掺杂维吾尔语的古丽面前,我交替使用纯正的哈萨克语和维吾尔语十分快感,甚至有点卖弄的味道了。发现潜意识里,在古丽那一口地道的张家川话面前,我在用多种语言优势驱赶自己不伦不类、蹩脚的张家川话。
古丽说初来张家川时,不习惯多吃蔬菜少吃肉的日子,觉得丈夫把她当羊喂。在新疆的草原上,羊吃草,人吃羊。古丽跟丈夫回阿勒泰,维吾尔丈人和哈萨克丈母娘见回族女婿来了,一次宰了两只羊,顿顿给女婿煮手抓羊肉。这让回族女婿领教了新疆人吃肉有多厉害。
古丽说要用新疆的礼节招待我。餐桌上我看到的是:奶茶变成了盖碗茶,包尔萨克(哈萨克族的一种油炸食品)变身为油香(回族人的油炸面饼),烤馕被香豆粉花卷儿代替。餐桌上摆满了关山的野菜:乌龙头菜、向日红杆、香椿、橛菜,还有一盘关山松子,是他们亲手采摘的。好在有古丽特意准备的馓子,让餐桌上多少有了草原民族的味道。煮羊头羊蹄、炒大盘鸡、拉条子和抓饭,是古丽按照草原上的礼节特意准备的,这些饭菜只有新疆的亲友来了才会上桌。
值得欣慰的是,与骑马放牧的“草原古丽”生活相适宜,离古丽家居住的宝坪村不远就是关山草原。似乎古丽在的地方,草原就在。席间,出神地看着跳起哈萨克族舞蹈的古丽,她让我不由地想到两千多年前,这里曾在这里居住过的草原西戎民族。若以马家塬遗址博物馆见到的西戎民族惊艳的服装头饰,将古丽装扮成环珮叮当的西戎女子,也是极相配的。这样想来,或许古丽到了这里,也不算是背井离乡。人类的迁徙自有轮回,这是她在相隔千年后重返故乡也说不定。
母亲当年若留在张家川,她生的那个我,就应该过着眼前这个古丽现在的生活。在我四处游荡的几十年里,古丽一直替我守护在母亲的故乡。离别时相拥的瞬间,我与古丽变成了一个人,仿佛完成真身与替身的一次合体。这个与我同名的古丽,她替我留在了张家川,我心里对她充满莫名的感激。我会时常问候她,就像问候另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