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既长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1.
狗年的年来的迟,这可一点也不像狗的性格。
没出正月,九已经数完了,天便一天天亮了,每天增加一点,每天增加一点。过去人没有钟表,数日子,一九二里半。我小时候也数,盼着冬天过去,盼着白天再拉长一点,不用被姥姥早早撵鸡一样打发到炕上。
过完元宵节,就完成了年的使命,回到平常的日子了。
和母亲睡一张床。母亲不喜窗帘,嫌捂,自家的院子,也不担心走光。我挨着窗户一边,天泛青的时候,总把头埋在枕头里,像虫子一样伏着不动。对面屋父亲早已动弹开了。两屋之间无门,挂了门帘,不隔音。父亲比天起得早,他在每天看完新闻联播以后入睡,早上就呆不住了。如厕。放开狗。滚一壶水冲鸡蛋蜂蜜,然后出去晨练。雷打不动。
看着捂不住了。我也会起来,出去溜达一会儿。
我溜达的地方没准,即兴起意,随意走,看时间,看兴致。这段时间,基本在老城溜达,老城要改造,把原来丢失的建筑,文物重新捡拾,究竟能找回多少,不知道,至少那种历经几百年的精气是没有了,徒有其表吧。
我住的地方两年前开始拆迁,拆得零零落落。边拆边俢,政府也缺钱。这样的结果使我们这一片,一半是新修的路,一半是断壁残橼。看着不舒服。前天六子家儿子娶媳妇,就在拆迁空出的场地上搭喜棚,人们踩着灰土吃席。我家过去是老韩家,路已经贴着墙根了。街前石条没地方放,几个人合计着挪到二妞家旁边,那里有丈余空地,塞了几只旧椅子,几个人白日里坐着。
都是熟人。天长,也不怎么冷了,秀成就早早坐了,她是我这几年见得最多的街坊。出来进去,总看见她在那里坐着。原来是坐坐站站,嘎着嗓子说话,肥糯的身子晃着,像被风吹着打转。去年中风以后就坐着不动。扬起手,招呼我,我很少走近,也只回应一声,或者只招招手。
那几只椅子不知道谁家丢弃的,破烂兼油腻。秀成一早就坐着。我有一次走近,看到她装在油腻腻的花棉衣里,那应该是一套睡衣吧,领口袖口油渍麻花,虚虚堆在椅子里,和她的肿脸一个造型。我很想走近她,想和她说说话,问问她过去的事情。可是我一直不知道怎么说。但她的一切我一直关心,从母亲和旁人的嘴里探讨。我这样的行为像极了她油腻腻的花棉衣和椅子。
街上总有几只狗比人起得早,在垃圾堆上找食,前爪刨出一根骨头叼着跑,一不留神撞在人腿上,人狗互相退一步,揖让。
车永远比人多,车停在路两边,占着道。清洁工橘黄的衣服从车边闪进闪出,微尘扬起来。躲着。
看天时已经白了一片,太阳像咸蛋黄,有剪裁毛糙的边。像有人躲在后面举着,一点点亮相。
往东就去东城门了。被脚手架包围着。参差的城砖被水泥包了,哪有一点城的样子,拍了照发朋友圈。手有点冷,装口袋里继续溜达。碰到二亮子,解释说城墙外面要裱一层城砖,这样的修缮竟让我说不出什么来。转了话题。他父亲去年胰腺癌去世,问候几句,转到南城。
去南城要走东街。依次路过粮食局大楼,学校,幼儿园。当然更多的还是民宅,这条街是我最熟悉的地方,小时候上学走,后来接送女儿上幼儿园,学校走。现在是特别地走。走一次,老房子少一些,等到走不动了,那些老屋老街坊们,也和我一样要离开了吧。
出南城就是南关村了。院落毗连,有楼,不多。整体感觉古朴。天主堂锁了大门,尖尖的顶直插云端。隔着栅栏看主,想这么早,不该打扰吧。走兴寺街,去寺庙敬香吧,寺庙的门从里面拴着,佛在休息。看来我行得早了。
广场上有女人跳舞,还有老汉们摔着胳膊绕圈,父亲也在里面。远远看见我,给我钥匙。我说,不回,再去公园转转。
我去看古鈡。
公园无门。外边的墙也拆了,两边挡了秸秆,晨练的人绕过古鈡塔,分两边进去。我抬腿上台阶,站到钟下,罩在钟里,保持几分钟的感觉,然后下台阶,回望,和古鈡道别。
阳光洒到地面,街上的人多起来,卖案子糕的板车靠在公园边,案板上腾起的热气被阳光打着,像一朵朵细白的花儿。炸麻叶的火刚刚升起来,蹿起一股子烟。各种摊子,有的摆在土地里,被来来回回的脚溅起的土覆了一层。走走看看,买了一斤豆腐干拎着。熟悉的不熟悉的人都出来了,和熟悉的人互致问候,彼此看一眼对方手里拎着的东西。往回走。小巷子拆得快认不出来了。那些熟悉的街坊走了大半,留下故事让我回味。
路过张砚田家。小名四狗,曾经高大的房子矮了差不多一半。举起手,竟然和我差不多高了。伸手能摸着房子的檩。檩条裂了几道口。架在土墙上。土墙剥落,手一碰就簌簌,好几年了。隔墙听不到动静,似里面没有人。挨着住的喜舅舅肯定地说,有人。喜舅舅家盖了二层楼,楼上住着附近上学的学生,一早学生们背着书包鱼贯出门。他不希望拆迁。
和他有同样想法的生子,也把房子租给了学生。
推门时没注意,小白已经摇着尾巴等在门口了。
2.
房子拆了好多,路宽了,小巷像泡发的木耳一样长胖了。
阳光毫无顾忌地闯进巷子,照左照右,几无死角。家里还是不行,母亲的小院子,左侧被生子家的楼挡着,他家盖楼,把地下室做得很高,相当于一层,规避监管。我们家的小院局促地蹲在墙角下,等上午的阳光完全直射时,才能见到。两颗枣树又遮去一部分,这样,小院就不能完全浸泡在阳光里了。
去门外,几百平米宽的空地毫无遮挡,在阳光下打着圈子转,晕晕的感觉真好。老韩大大佝偻着腰坐在板凳上,像她家的狗那么矮。她年轻时候就不高,现在更矮了,她已经八十二岁了,和我父亲一样,如果她再活十年,我猜想她还会一直矮下去。她把我当成我女儿,又把我女儿当成我,反反复复,交代几遍也不行,就随着她胡乱叫。
秀成坐在那里,她一直坐在那里。我走近她,俯下身子看她浮肿的脸,说,你要多活动。她说,走啦,出巷子走一圈刚回来。她才六十多就患了脑血栓。她丈夫安子也是跟着这病走的。他们家的生活习惯有问题。但跟她讲这些,一下两下也讲不通。安子走后她失去了进项,生活困难,巷子里当过粮食局书记的老王劝她办低保,她一份儿子一份。她不接受还固执,跟人家说我们家的事别人别插手,她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我看她可怜,给过她两百块钱,母亲也把一些衣物和食品周济过她,她倒是不嫌弃。没病之前两腿夹着外孙女坐着。路过会塞给孩子一点水果。孩子长得好看,跟着秀成坐在那里不动。秀成以前是家里招男人,一身白肉,把眉毛画成僵虫子。得病以后不洗涮,身上油腻腻的招人嫌。每次想跟她聊会儿都走开了。她就像巷子里的一个标志,坐在一把破椅子里,一天一天等死。
和秀成挨着闲坐的人,大都和我父母差不多岁数了。她们多数有退休金,生活过得去,穿着干净,她们只在阳光最好的时候坐一会儿,就回家做饭了。只有秀成守着巷子。
中午的阳光最好,穿着单衣在院子里也不冷。收拾院子,发现砖缝里的麻麻草冒出来了。星星点点的绿,像是地上的小惊喜,提着洒水壶沿砖缝洒,母亲就笑我,说那东西命耐,死不了。我还是执着地洒水,细流沿着砖缝沉下去,麻麻草第二天又会冒出一小片。
父亲用斧子劈木材,劈成胳膊粗细,家里装了暖气好几年了,不生炉子,木材就派不上用场。父亲年年劈,堆在狗窝顶上,炭仓里,冬天烧灶火。
其实冬天也很少用灶火了。家里日常就两个人,电饭锅足够。母亲像往常一样一到腊月就开始忙活,蒸好多馒头,花糕,蒸肉,存在缸里,等我们回来,等我们一个个吃得肚皮撑,等我们打包。每个年总会浪费不少东西,吃的,喝的,做这些的时候,父亲劈的木材派上用场。父亲专司烧火一职。
有了炊烟,人家就有了气息。老远的,一缕一缕扭着。多数人家已经没有传统的锅灶了。母亲感叹,拆迁以后蒸不了大馒头了。母亲把好多菜都蒸到大锅里,一碗一盘端出来,菜软踏踏的趴在里面,没有爆炒的油烟味儿。父母都装了假牙,每天的菜就这样蒸来蒸去,里面的肉挑出来给小白。
小白是老贝的几辈子孙,排不清了。它已经出落成一个帅哥,背上一块菱形的白斑闪着,父亲总说它不是老贝的嫡亲。人都要靠DNA了,谁会和一条狗较劲儿呢。小白的智商也超祖宗。跟着出去不会迷路,老贝当年只在巷子里打转,不敢跨出巷子一步,感慨犬类也与时俱进了。
3.
俢路,路两边新装了路灯,古色古香的方形,入夜发出橘黄的光。从院子里可以看到灯柱,光在墙上画图,几何形状。巷子里几十年前路灯,只在街口竖着的水泥杆上挂了一盏小灯,往巷子口斜斜打着。过去要打着手电穿过。或者在黑暗中踽踽,和鬼相伴。后来的灯也就是一两盏瓦数不高的灯泡,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公园里常有人做小动作,嫌灯晃眼,丢砖头把灯泡砸碎,巷子就会暗黑一段日子。
母亲腿脚不好,基本不出门,拽着她去看灯,走走歇歇几百米,广场两边树上都绕了线,火树银花,闪闪烁烁。两边的灯是蝴蝶,花花绿绿,有些小气,有些喜庆。母亲就说,比北京好看。
巷子里半黑的时候最好,影影倬倬,似梦非梦。树和房子不吵也不闹,最安静。偶尔有人走过,看不清,木流车马一样。蹬三轮的人扯着嗓子唱梆子腔,很快活,也把夜惊动了。还有狗们,免不了狺狺,畜们也比嗓子,却是不好听。
有人从秀成家后门出来,贴着墙根,急急消失在夜色中。
然后就是学生了,猩红的校服兼急促的声浪掀起旋涡,巷子里小小激动一下。
父亲早早就锁了大门。他看完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就睡了。把外面的一切挡在外面。我常常揣了钥匙出去溜达,和小白一起。向西出兴寺街,再从北城门溜达到南城,返回来,假如时间不多,就只在胜利街穿行一下,东门不去,那边人少,街暗,人和动物都趋光。我躲在夜色里,看光影下的各色人,猜想他们的心里,像有一只笔飞快地写过。
赶上节日可以看戏,还有八音会,那是奢侈的享受了。
溜达着回家,喊一声小白,它悄没声儿地跑到我前面,仰起脸,等我开门。
巷子比外面早一点进入黑夜。
梦飘在空中,和人一样转悠老城的各个角落,不肯落下。
梦是每个人的专利,我在梦里回到故乡,和亲人们聚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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