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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一年四季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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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四季



我还穿着冬天厚重的衣服到处行走,春天已经在石牌村那一栋栋高低不一的出租楼的墙脚边像青苔一样肆意生长,迎面跑来的风变得柔软了,而且还有一丝丝的热气。我嗅到了空气中情欲飞扬的味道,是种子和大地的交配,是柳树长芽的蜕变,是猫在半夜不停的吟唱。

石牌村一夜之间就长满了人,把过年留下的那点空档填得满满的。他们脸色平静、脸容疲惫,裹着异地的风沙和气味,揣着年残留在眼角的喜庆和亲人团聚后的温馨,拎着大包小包,从机场、火车站、汽车站和码头出来,在石牌村的每一个入口相遇,走在熟悉的路上,转眼间就消失在大街小巷之中。

我又看到了那对夫妻。早上上班穿过那条小巷子,那关闭了半个多月的早餐店门开了。他们跟我打招呼,说老板恭喜发财。我停下脚步,像以前那样买下两个热乎乎的肉包子。老板娘在那三个垒起来的铝制蒸笼边忙来忙去,招呼背着袋子上班的人。门上鲜红的春联映红了她的脸庞,桃花一样灿烂。今年我想把隔壁那间店子租下来,做快餐。老板边对我说边找钱。他们的孩子从里面跑出来,叫我叔叔。这个去年还拖着两条鼻涕的孩子突然就长大了。该上幼儿园了吧?我问。是啊,要上幼儿园了。老板娘摸着孩子的头回答我。

天空阴晦,云层很低,一片灰色。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从来就好像没有干过的那些小巷子,这个季节就更像是建筑在沼泽地上了。行人的脚印清晰,留下的黑色、黄色、青色的淤泥四处可见。被人踩烂的年桔,枯萎了的水仙花,躲藏了一个假期的垃圾,发馊的食物,小孩偷偷燃放的鞭炮屑,路边的垃圾桶掩藏不住它们的身影,它们在小巷子的拐弯处,在墙角边摊晾。晒在阳台上的衣服散发出一股发霉咸鱼的味道。偶尔露脸的太阳软弱无力,密集的房子挡住了他绵绵的脚步。墙壁、书桌、衣柜、书架、沙发、床,像刚刚用湿布擦拭过,在灯光下散发出一团团水汽。他们告诉我,出门时要记住把门窗关紧,这样会好一些。可是,当我傍晚回到出租屋,迎接我的,还有让我难受的潮气。我躺在潮重、冰凉的被子里,久久没有暖和过来。我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赞美春天,就因为他们没有在石牌村住过吗?

她们就总是在我这样的疑惑中掉头而去。我却还在阴翳和潮湿中一天天等待她们的回来。她们的脚步像印在画册上的广州城蔚蓝天空一样,停留在那一封封发潮的情书里。我把那些文字堆放在床头,它们依然无法让我感觉到阳光留下的芬芳。读书时,看到一对对恋人毕业时的抱头大哭,我说,大学里的爱情长不过七月。我在石牌村的那些年,夏天遭遇上的爱情,总是在春天夭折。后来我才明白,那不是一个适合谈情说爱的地方,她只和相互取暖、相互安慰有关,只和做爱有关。

我又坐在走走停停的公共汽车上,车上密密麻麻堆满了人。我看到路边那些矮矮的木棉树举着一朵朵花,鲜艳,肥大。我禁不住又想起多年前在家乡那所中学上高中时木棉树下晨读的情景,那些布满阳光和青春朝气的日子总是在春天走进我的回忆。




清明的哀伤被越来越热烈的阳光照亮,太阳撞击在玻璃幕墙上的声音清晰可闻。木棉花都坠地了,光秃秃的枝丫多了一份悲壮。夏天循着裸露的肌肤、短裙和T恤一步步靠近这座城市。

我坐在办公室靠窗的位置上,单位的中央空调还没有启动,五月的风和阳光从窗外进来,打在我裸露的手臂上。我眯缝着眼睛,看着皮肤颜色的变化。很长一段时间,我沉湎于这样一种毫无意义的恶作剧之中。多年后我回想自己当时的情态,我总是忍不住发笑。我看着一点点侵占我办公桌的光线,在心中对自己说,春天过去了。

农林路那些店铺的门口摆满了“换季清货”、“大出血!大甩卖!”的招牌。路中间那家水果店把榴莲堆在人行道上。那时我还不知道这玩艺的名字,我对这种长相怪异的东西充满了好奇,但一斤十块钱的价格让我迟迟不敢出手。水果店旁边立着一块空调机的广告牌,浅蓝的底色上是一台白色的空调,上面写着八个字——这个夏天你凉了吗。

我不凉,每次看到它,我就听到自己这样说。一到夏天,我就从床上滚到地下。一个漫长的夏季,我一直都睡在地板上。从五月开始,气温就一路攀升,在36度~39度之间打转。当我回到石牌村那间位居顶楼的出租屋,笼住我的就是一股热浪。我无法在房子里呆上五分钟。放下袋子,打开所有的门窗,我就到晒台上抽烟。后来,我为自己买了一台空调,但到晒台抽烟的习惯我再也没有改变。我喜欢这样的时候,我喜欢这样的形式。
天空洁净,浅白色的云朵像垂挂的帘布。面向我的窗户全部洞开,男人和女人们赤裸或者衣着简单,他们在我的眼前上演一幕幕情节相同、细节各异的活话剧。我看到他们在日光灯下无所顾忌地做爱,我看到他们在冲凉房里的宽衣解带。后来,我把这些场景写进我的一系列文章中。“我看到相隔不到一米的一个窗户亮着灯,一个长头发裸体的女孩在低回的音乐中跳舞。她长长的秀发在飘扬,她白皙的双手在伸展,她丰满的乳房随着音乐在起伏,她平坦的小腹在左右扭摆,她修长的双腿踢踢踏踏,我甚至还看到她脚趾丫上豆色的指甲油。我相信她是看到我的。她的脸朝向窗户时还笑。”我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到。他们的大胆一开始让我吃惊,我显得有些躲闪,慢慢地,我变得理直气壮。当别人已经无所谓了,我还在意的话,我就小气了。不远处的屋顶上,一些年轻人在那里聊天,抽烟,喝啤酒。他们说话的声音、欢笑的声音、相互取笑的声音、调情的声音在石牌村的上空回荡。那是我向往的生活,和朋友们在一起,把白天的烦恼、工作的劳累、对明天的担忧全部丢进深深的夜色中。

更多的人在地上,他们在石牌村的大街小巷穿行。吃宵夜,逛发廊,站在士多店门口看电视,漫无目的地行走。那对夫妻已经把快餐店开起来了,生意好得一塌糊涂。他对我说过,石牌村参加龙舟赛的人要他提供盒饭。我见过那艘色彩斑斓的船,平常它就泊在石牌西路进入村子路口的那座祠堂前面。下水了,还要举行仪式。那些统一穿着褐色衣服的男子吆喝着,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长者领着大家拜神、撒水。场面严肃、壮观。我不知道在今天的广州城,他们又到哪里去比赛。

一入夏,他就在巷子里摆放了几张小桌子。白天收拾起来,晚上打开,那是年轻人喝啤酒的地方。每次经过那里,我总是看到桌子上没有空位。我和一个女孩手拉手在凌晨时分走过去,老板娘的神色奇怪。她肯定是在想,怎么不是去年那个呢?我朝她笑了笑,她赶紧说,老板需要什么。她不知道,我的春天是怎么过的。她也不知道,我是多么热爱夏天,漫长的夏季让我充满生机。

生意好的还有发廊。那些人穿龙灯一样进进出出。夏天多好呀,她使复杂的事情变得简单,她删减了许多繁复的程序。就像吃完宵夜的我们,一下子就抵达了夜晚的深处。



这是一个秋天的下午。靠西的太阳毫无遮拦地闯进我的房子,大片的阳光铺陈在沙发和地板上。地板是刚刚擦洗过的,那些瓷砖像镜子一样明亮。我喜欢收拾房间,我喜欢收拾房间后一个人席地而坐,抽烟,喝茶,看书,听音乐。

我们坐在地上,面对面,中间是功夫茶具。音乐在房子里回旋、飘荡。《阿姐鼓》。阳光慢慢地爬到我们的身上,我们的影子从地上升延到了墙壁。我看着他,笑了。他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阴暗。我想我也是。他也看着我笑。灰尘在柔媚的阳光中飞舞,它们单薄的身子在风中起起伏伏。我突然想起,我们一直就是这样安静地坐着,没有什么话。他来了,进门,我正坐在地上,他坐下来,我给他一支烟,泡了一杯茶。什么都没有说。烟雾越来越浓,一团一团地,在屋子里盘旋。阳光越过了我们的身体,向纵深的空间前进。阿姐鼓换成了广东音乐,高胡沧桑的低语敲打着我,让我的心沉静。《平湖秋月》。仿佛一阵阵秋风从湖面上吹过,水凉了,水皱了,水中的月亮碎了。他抬起头,看了看我。我的表情可能让他惊讶。我回过神来,笑了笑。音乐在这个时候变成了《步步高》。那喜庆的唢呐吹得我们忍不住都笑了。阳光到了墙角了,好像遭遇到了困难,爬行的速度慢了。我知道,它已经没有力气再往上了。我看了窗外,远处的楼房把太阳挡住了。灰蓝色的天空渗出了淡淡的暮色。

我走在农林路上,口袋里是一张包裹单,那是母亲寄来。我在广州的日子里,她每年都会给我寄上一些金银花。家里的院子有五棵茂盛的金银花树,每次金银花盛开,母亲就把它们摘下来,晒干,在秋天的时候托人带到广州或者寄过来。她知道这个季节我一定上火,眼红,咽喉肿痛,牙齿发炎,然后就是半个月的感冒。她知道我在广州抽烟,熬夜,吃辣椒,不爱惜身体。包裹不重,一只手拿着,但我在农林路走得很慢。我想着我的父母。前年的秋天我回家,走之前母亲要我带上一些金银花,我拒绝了。我喝了金银花水,还是要在床上躺上几天。母亲应该没有想到我的态度,她双手提着那个塑料袋,看着我。父亲站在一边,也没有话。我跨出门槛时,她再一次把那个袋子递给我,轻轻地说,带上吧,在外边要注意身体。我没有回头就走了。第二年夏天,父亲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母亲摘金银花时从椅子上摔下来。我翻出那袋金银花,它们已经长霉了。我想起母亲当时的神态,我不知道她是否生气了。那个晚上,我在黑暗中坐了很久。我知道了什么叫愧疚。

一枚黄叶落在我的面前。风比过去大了。早上上班,裸露的手臂伸在风中,就像一滴冷水落下来,然后慢慢漾开。我感觉到了清凉。电视里的天气预报不停地说,冷空气到达东北,华北,西北,到了长江以北地区。这座城市像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一点动静都没有。天空有一些蓝色,白云多了,太阳柔了。我开始渴望远行。我经常站在办公楼朝北的那扇窗子前,我看到远处郁郁苍苍的白云山,穿过白云山的那条高速路,路上奔跑的汽车。那是中午时分,他们都在午睡,整栋大楼安静极了。我是多么希望自己就能够坐在那些汽车上呀。阳光在窗外流淌。许多往事总是在这个时候水般涌现,一些身影,一些过程,一些结局,一些话语,像秋风一样撞击着我,让我恍惚,让我缠绵。

我又开始溜出办公室,随意上一辆没有空调的公共汽车,坐在窗边,把窗打开。“下午,我在他们的目光中走出去,下楼。阳光打在我的身上。我眯缝着眼,像一条鱼,游离了他们的视线,他们甚至连我呼吸的气泡都无法寻觅。那时,我觉得整座广州城都是我的。我漫无目的地上车,又随意地下车。兜兜转转,上上下下。我会在人少或者边上有美女的时候粘在车上,会在觉得没有意思时匆匆下来。”这是我在一篇叫《在公共汽车上游荡》的文章中的一小节内容。我喜欢用这样的方式满足自己秋天出游的渴望。

我像一条躺在河床上的鱼,呼吸艰难,全身乏力。感冒总是在这个季节进入我的身体,宿命般呈现在我的生活中。她们会带着姜花来看我,像照顾亲人一样照顾我。我还是难受,感冒并没有因为爱情的滋润而退却。它盘踞在我的体内,窃笑。我看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身影,却无法引发我的冲动,我甚至忽视了她们脉脉的含情、款款的关爱。她们把小手放在我的额头上,我只是张开嘴巴呼吸,闭着眼睛,什么话都不想说。疾病是自己的,难受是自己的。

那些姜花插在书桌上的花瓶里。这是我最喜欢的花。洁白,芬芳,圣洁,大方。这个季节,在石牌村的许多地方都可以见到她们的身影,一束束,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塑料桶里。两块钱一束。如果你在石牌村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傍晚时分手里拿着几束姜花匆匆走路,那家伙可能就是我。我用水把叶子冲洗干净,把她们放入花瓶里,然后,把灯关了,安静地坐着。花香一片片地漫溢出来,在书桌上盘结,向四周扩散,很快就在房间里四处弥漫。风从微微洞开的窗子进来,吹拂着她们。我看到她们仙女一样,翩翩起舞。

和我一样喜欢姜花的,还有那对开快餐店的夫妻。他们告诉我,老家就种这种花,满山遍野,秋天的时候,整个村子掉进了花香中。他们对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是下午。男人坐在矮凳子上抽烟,女人和他们雇佣的服务员还在忙碌,坐在椅子上剪田螺尾巴。秋天是吃炒田螺的季节。啤酒,田螺。我经常听到走上前来的人这样大声地说。他们的生意还是那样的好,老板娘的脸色红润了许多。那个孩子跑来跑去,在旁边捣乱。他又长大了。



做饭,吃饭,洗澡,上床。床头柜上面是煮水的小电炉和功夫茶具,枕头边是一些经常看的书。躺在暖和的被窝里,看书,喝茶,抽烟,在书中微笑、沉思、气恼;或者什么事情都不敢,就望着天花板胡思乱想。北风在窗外像找不到家门的孩子,不停地敲拍那些没有关好的窗户。“啪啪啪”一阵乱响,力气似乎用尽了,“呼呼呼”地喘着粗气,休息一会,又开始拍打。我喜欢这样的夜晚。冬天像一剂退烧药,让我从春天的萎顿、夏天的粗暴和秋天的缠绵中走出来,宁静,安详。短暂的冬季,几乎每一个夜晚我都是这样度过的。

偶尔,会和朋友们在一个叫“老地方”的大排档吃火锅。那家大排档在石牌村通往黄埔大道的那条主要街道上,没有招牌。名字是一个朋友起的,因为他们经常去,又不愿意翻来覆去地说在什么地方,就起了这样的名字。后来叫开了,朋友还跟老板开玩笑说要起名钱,就两餐饭,没想到老板居然就同意了。羊肉火锅,狗肉火锅,鸡肉火锅,蛇肉火锅。那些肉和青菜是新鲜的,价钱也不贵。二十多张桌子坐得满满的。广州的冬天并不算冷,寒潮被五岭山脉挡住了。街上还是到处都是人晃动的影子。我们一般坐在靠近石牌小学那边的位置上。北风吹过来,撞在我们身上,又弹回去,炉火摇曳。锅里的东西煮开了,香味四溢。和香味一起飘出来的,还有我的回忆。我记得那一幕幕的场景,他们的声音和动作,他们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他们夹到一块肉时的感叹。我是很难和他们一起又在那个地方吃饭了。我离开石牌村之后,他们也很少在那条路上出现了。我从来没有把朋友之间这样的聚会放在心上,它只是我们日常来往的一个部分。可是,这个冬天的夜晚,我依稀又闻到了那袅袅飘起的香味,又和他们坐在一起。温暖在我们之间传送。我是以为我会淡忘这一切,时间的流水会把他们冲走,只留下一些名字像石头一样摆在我走过的道路上。

她们也会不时在这样的夜晚到石牌村看我。跺着脚,搓着通红的小手,迅速钻进被窝里。我们靠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但言语总是被动作打断。如果两个人的关系只剩下肉体,那么,对于我来说,这样的关系离断开已经不远了。我在她们关上门离去的时候发呆,她们的到来和离去让我感觉到不真实,像天气预报,说明天气温下降到多少多少度,可是,第二天依然是个艳阳天。那时,我已经看到分手正一步步向我走来。

早起上班是我在冬天最为痛苦的事情。闹钟把我叫醒,我还躲在被窝里,跟自己说,再睡五分钟,就五分钟。我实在不愿意从温暖的被窝钻到冰冷的天地间。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闹钟又一次叫醒我,挣扎着爬起来,迅速穿上衣服,用冷水刷牙、洗脸,拎起袋子奔跑。但我到单位的时间还是一天天往后生长。

我和父母亲通电话的次数多了。他们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告诉我弟妹们什么时候放假,还会告诉我买了一些什么年货,准备和谁家一起到乡下买一头家养的猪,年糕什么时候开始蒸,那些馃做了多少。在亲切的声音中,我的心一点点离开广州,飞翔在通往家乡的道路上。

许多人开始收拾行李回家了,我看到拎着旅行袋坐车和赶路的人。石牌村的人在一天天减少。那对夫妻把快餐店关了,他们说,都回家过年了,吃饭的人太少了。他们已经买好票了。

2005-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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