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水村散记
文/资若铭
一
金水是个小村庄。
溪流自远山款款而来,阳光铺满水面,如细碎金屑,闪闪发亮。故名金水。
它坐落湘西南一隅,苗族聚居区,隶属城步苗族自治县。雪峰山与南岭在此交汇。群山环绕,竹林深深。村庄依山而建,人们靠水而居。默默地传宗接代,平静地生老病死。
我在某年冬天,满怀真挚和热情,跟着诗芳,来到这个她从小长大的村庄。此后,这方土地的哀乐人事,注定让我心中又多一份柔软情愫。我愿意记下它,记下这个阳光给予流水温暖的小村庄。
二
清晨,伴随鸡鸣声,炊烟自山下房屋升起,从屋顶弥漫到竹林上方。各处山腰皆有白雾,浓淡相异,呈升腾状。溪水自西向东流,淙淙有声,如鸣佩环,不绝于耳。诗芳家两层楼房修在溪水上。商店开在一楼,摆放着三两个柜台,经营些许零食日用,食品果蔬,方便村民购买。家旁边是所学校,面积不大,生源不多,但五脏俱全。中小学生都招,还可寄宿,是金水村附近条件最好的学校。
时节已是隆冬。早上七八点钟,山上各处赶来的孩童,进学校读书。门前马路开始热闹起来。有汽车过路声,摩托鸣笛声,父亲呼儿声,以及公鸡打鸣声同家常闲聊声。各种嘈杂声响充斥山间,满满人间烟火气。学生背着书包,提一木质火桶,火桶里照例燃着母亲备好的白炭,供上课取暖。各人行走山路,头发嘴角冒着热气,手脸皆被山中冷气冻得通红。然而,脸上那让人怜惜的纯真无邪笑容,却不曾减少半分。沿路打闹嬉戏自不必说,最开心的,莫过于可以拿着祖辈给的少许零花钱,来诗芳家买馋嘴且饱腹的食物。这一两包东西,在手里必得经吃半日,待下午放学时,才在路上同伙伴们消磨殆尽。
金水村的孩子,多是在这所学校上中小学,初中毕业成绩好的,即可升入县城一中。但是,升学率普遍不高,许多成绩不佳的学生,要么去往职专,要么,便同村里其他大人一起,早早去往广州深圳,用自己年少气力,谋个糊口营生,受命运的另一份安排。而那些有幸去读高中的,多数会在父母老师压力下,以三年青春,摸爬滚打出个大专或本科文凭。继而,在听惯家中长辈殷殷嘱托后,背上行李,去往他乡接受高等教育,开始自己下一段人生。当然,也还有部分青年,辍学之后,在家人主导下,早早成家立室,养儿育女,承担一份责任。总之,青春如溪水流动向前,各有各的精彩,个人在运命中学习,或此或彼,皆坦然面对,无从抱怨。
三
铃响之后,学生陆续进教室上课。不久,朗朗读书声替代其他声响,成为金水的主旋律。村人多已吃完早饭,提一个火桶,在各家闲走窜户,拉闲话家常。这时,来诗芳家店里落坐的人,往往是最多的。我曾笑说,诗芳家是金水的活动中心。村里人,有事没事,都要来她家转悠一番,有来买东西的,有来说事的,也有等车去县城的,或是两三人组牌局的。诗芳妈为增加收入,在门面里摆了麻将桌和字牌桌,供村人打牌消遣,同时收点桌面费。来店打牌的,妇女居多,皆是村里熟面孔。丈夫出外谋生,她们在家育儿种稻之余,便以字牌或麻将消遣光阴。于是,这一来二往,家里人气更旺了。
我小住那段日子,有一男子,常披着军大衣,长脸粗眉,蓬头垢面,来得勤快,让我印象很深。他言语极少,总是看手机,但一开口说话,必能让大伙欢笑一阵。后来,我在他人闲聊中得知,他曾在劳动时截断一只腿,现在靠半截假肢走路,许多事情使不上气力,只能在家做些农活。前几年,政府为他修了房子。但他老婆却又不孕,两人一直没有孩子,后来领养了个女儿,现在金水学校读初二。这女儿不让人省心。某日去县城亲戚家玩,几天没回,她妈打电话去问,亲戚说,又去朋友家玩了,手机也不通。那天下午,这妇人见还无消息,担心出事,便冒着寒风细雨,在诗芳家门口等车去县城找。那时,我在店里烤火,很能感受到她焦急的心情。心想,这孩子,还是不懂事哟。
又一日,天大寒,山间有雾,河风吹来,刺骨的冷。诗芳感冒数天,我陪她去村里的小诊所输液。这间诊所是一对夫妻开办的,金水附近唯一可以看病的地方,再远就得去县城。我们坐那不久,进来一位老人,年龄看似已近古稀。拄一根竹棍,一身老旧棉衣,雨鞋上沾着泥水,估计是从山上下来的。坐定后,她开始向医生诉说病情,我依稀听得是胃不舒服。从医生言语中,可探听出老人是这的常客。医生开药去了。她同我们一起烤火,喝热水。不久,她起身说去商店买点吃的,这商店,自然就是诗芳家。在她离开的间隙,诗芳说,这老人应该是走蛮远路,肚子饿了,要买点东西当中饭。
诗芳拔针后,我们沿马路回家。那老人正返回。戴着棉帽,鬓角上的头发被风吹乱,手里提着几个软面包。擦肩而过时,她朝我们笑了笑。我见她衣袖上,绽开个小口,露出了小段洁白棉絮。
第二天早上,我们还未去诊所,那老人就来店里买面包了。诗芳妈喊她坐,烤火,同她聊几句。她走后,我和诗芳说,老人下次来买,你多给她几个吧。诗芳笑着答应了。
四
诗芳奶奶住在山脚下,前年爷爷去世后,老人便一个人独居。房子是祖屋,木制结构,有两层,屋后是大片竹林,前坪宽阔,视野清明。而且离诗芳家不过半里路,可常来凑热闹。奶奶见我来,很是欣喜。又是生火,又是拿吃的。七十八岁的人,在家闲不住,总是在旁边菜园子里倒弄,还饲养着一头猪。
奶奶家门前栓着一条狗,名叫“蹦蹦”。前年冬天,我第一次去,它见是生面孔,还没到门口,就凶得不行。见到诗芳弟,却又亲切地摇起尾巴,双脚搭他手上。不过,今年我再去时,蹦蹦态度好多了,只是眼神还很疑惑,这人是谁呢。
奶奶常来诗芳家玩,同村里其他老人说话。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邻里邻居坐下闲谈聊天的情景了。而在金水村,我时常能见到这样的温馨场景。
那日,诗芳爸妈去城里吃酒,店里无人打牌,我和诗芳在家看店。中午时分,奶奶来了,见店里冷清,便和我俩说话。聊过一刻钟光景,奶奶就回去了。我和诗芳正准备弄饭吃,见奶奶端一大碗炒饭进来。她担心路上被风吹冷,又用塑料袋蒙着。诗芳说,这是用柴火炒的,她小时候晚上肚子饿,奶奶就给她炒这个。于是,我们俩把那大碗饭,全吃完了。
我准备回家的前一晚,诗芳妈杀了只鸡,喊奶奶来吃晚饭。奶奶没有牙齿,许多东西嚼不了,诗芳妈就给她弄了鸡汤泡饭。吃完饭后,我送奶奶回去。外面天全黑了。我们得过一石板桥,数道田埂。奶奶腿脚十分便利,坚持不要我扶。路上,我告诉她,明天得回衡阳,要她保重身体。她没说话,微笑着点头。
回来后,我上楼准备休息。不多久,诗芳跑上楼告诉我,奶奶提着电筒,送来十几个鸡蛋,给我煮着明天带路上吃。我连忙下楼去。外面还稀着小雨,奶奶头发上有雨水,站在屋里准备回去。见我下来,朝着我笑。我本想把鸡蛋退给奶奶,但诗芳在楼上就和我说了,依奶奶性格,我不收,她肯定不会肯。
于是,我又送奶奶回去。奶奶说,这得暑假才有时间来了吧。我回答她,您放心,暑假一定来。